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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沙 于 2019-4-27 11:01 编辑
ようこそ,这里是《终将成为你》长评系列,聊一聊自己的终学心得体会。
特点:又臭又长= =
期待和大家讨论
目录:
0. (可以无视的)非常稚嫩的总评
1. 关于佐伯沙弥香
2. 神话破灭以后:七海灯子与《终将》结局 (也见本楼)
3. 选择的意义:《终将成为你》的哲学意味与佐侑灯的自我创造(Autopoiesis)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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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破灭以后
——《终将成为你》长评第三弹:七海灯子与《终将》结局
秋の野に 咲きたる花を 指折りかき数ふれば 七種の花
萩の花 尾花 葛花 瞿麦の花 女郎花 また藤袴 朝貌の花
秋野花开盛,红黄彩色夸,折来屈指数,七种共鲜花。
秋花与尾花,石竹葛花加,藤袴朝颜外,女郎花不差。
—— 山上憶良 万葉集 一五三七 巻八
谈起日本女性,即使对日本文化不甚了解,往往亦能讲出“大和抚子”这样一个单词。
通常认为“大和抚子”是日本女性理想的象征。其语源出自《万叶集》中山上忆良《秋之七草歌》中的“瞿麦之花”。瞿麦俗名“河原抚子”,是一种生长在河边,“小花淡雅株柔韧”的植物。“看似柔弱的茎杆常常在开花时抬起,长出富有飘逸风格的花朵。”自古以来,“大和抚子”象征着日本女性至臻完美的境界:外表秀美、优雅、顺从,内心坚强柔韧,百折不挠。
明治维新以降,“大和抚子”的形象,不再仅仅停留于文化层面。要将一个四分五裂的封建古国改造为现代文明国家,首要之务,便是以形象化的形式想象出国民的样貌。随着“大和魂”概念的诞生,男则刚健尚武,女则外顺内刚的国民想象渐渐凝聚,抚子成了国家对女性国民正式的期许,也是天皇御赐于全体日本女性的,光荣的荆棘路。
在家做家务时,开关推拉门也不能发出声音。战败就戮时,亦可高喊万岁从容赴死。这样的优雅风度,便是大和抚子的理想姿态。
与此同时,东渐的西风带来了另一种事物:基督教女校。
在男女不平等与女子亟需教育的现实夹缝中,近代女子教育常发轫于教会女校的形式。当时的日本与中国,作为西方人文明开化的目标,自然也大范围采纳了这种在西方已颇为流行的女子教育体系。基督教女校的目的是培养修女、教师与母亲,而非广泛服务于各行业的精英人才。因其宗教背景,校内女生被期待遵循一套严格的德行体系:举止庄严肃穆,言行和睦亲切,以俟早日成为符合社会和宗教期待的理想女性。
为鼓励学生互助,不少女校还实行姐妹制度,鼓励高年级学生关心照顾后辈。
“姐姐”应当率先垂范,处处为“妹妹”做表率,践行女校对学生的种种期望。而对“妹妹”而言,“姐姐”永远是一个亲切的背影:无微不至地照顾提携自己,但同时比自己更加优雅端庄,更加温柔敦厚,更加接近理想。妹妹不断向“姐姐”学习,克服自己的缺点,一步步接近“姐姐”。最终,在“姐姐”毕业之后,顶替她的位置,成为后辈的依靠,把她的精神,传递给后辈。[ii]
于是,一个世纪之后,在一所“明治三十四年,原先为华族小姐创立的”,美丽而恬静的校园里,在银杏树林前分成两路的道路处,一个“声音清澈而好听”、“一直延伸到腰间的长发,好象要告诉人们洗发水的效果一样迎风飘舞”的,温存而美丽的女子,向刚入校的懵懂后辈伸出了手:
“你的领结,皱起来了呢。”
如此这般,大和抚子的形象,和基督教女校姐妹制度与人际关系,共同构成了我们今天所熟悉的ACG百合文化的起源:尽管不是唯一的起源。
它出现在各种各样的百合作品和同人文中,是以这样的女性形象为核心的:
貌美如花,优雅端庄,好整以暇。
恰到好处的风趣灵气,恰到好处的运动细胞,恰到好处的体贴周到,恰到好处地符合所有人的期待,并将其内化为自己对自己的期待,而能够从心所欲不逾矩。
她似乎是所有人的姐姐。脆弱时可以依靠,迷失时可以指引,懵懂时可以憧憬。和蔼可亲,却与人保持着不可侵犯的距离。
作为“高岭之花”而孤独地开放,却只沾染世俗——或者已经内化世俗的自己——所规定好的颜色。
没有人不喜欢这样的女性,正如没有人不喜欢现实中这样完美的女性。她是一个古老而簇新的神话,闪耀在每个人的目光里——
这个神话,对一个叫做七海灯子的高中女生来说,是一场无从逃遁、近于永恒的噩梦。
而它的破灭,正是我深爱着七海灯子的开端。
“原本的自我,有什么意义?”
“不成为别的谁,就不行吗?”
“不行……原本的自我,有什么意义?”
“前辈……”
“侑,请不要喜欢上我哟。”
“我明白的。”
“嗯。”
“因为我,讨厌自己。”
七海灯子其人,是本作中争议最大的角色。
她是个完美的“姐姐”,八方美人,温柔体贴,端庄大方,多才多艺,KiraKira,仅仅看着她就让人心神荡漾。可是她做的事情又让人心意难平。喜欢小糸侑,似乎无穷无尽地向侑索取着最亲密的接触,却不允许侑喜欢上自己;很可能隐隐明白佐伯沙弥香对自己的恋慕,却一直若即若离,让沙弥香难以放手。对谁都和蔼可亲,却不允许任何人踏入自己的内心,即使自己喜欢的人也“死都不可以”。她好像是个打不进去的坚固堡垒,封锁了自己,也封锁了想要接近她的所有人。
“七海灯子出来挨打”“七海灯子求你做个人吧”已成流行梗,表达出广大人民群众对她的怨念。“大灯蹄子”祸害着两个好女孩,不禁让人想要支援佐侑邪教。
当我发现自己对《终将》的喜欢,大半来源于她的时候,自己也觉得有点神奇。
灯子原本是个胆小普通的孩子,躲在完美姐姐七海澪后面,懵懂无知地享受着澪的宠溺。有一天,妈妈需要打酱油,澪和灯子猜拳输了,提着酱油瓶出门,再也没有回来。
“有一天,没办法再这样下去了。”
自此以后,幼小的灯子拥有了人生理想——成为自己的姐姐。代替姐姐,把姐姐失落的人生,活回来。
一个小孩子对上高中的姐姐的想象,原本就和人对神的想象无甚区别。失去姐姐的孤独和自责更让她强迫自己承担起更多。最终,思念化作了一个仪式——严于律己坚持扮演想象中的完美姐姐,直到代替澪做完未竟的学生会戏剧。
然后,就永远成为姐姐——“终将成为你”。
如此绝望的人生,仅仅运行下去便已竭尽全力,自然会无比渴求别人的情感支持。
可是,七海灯子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明白,她显露人前、魅力无限、吸引无数追求的,绝非原本的自己。原本的自己,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个弱小的毫无优点的小孩,不会有任何人喜欢,连自己都不屑一顾。
既然如此,别人对自己的喜欢,也就是个虚假的,靠不住的,恶心的幻象而已。如果有谁竟然喜欢上我,ta一定是个骗子。
厌恶自己到了一种,连别人喜欢自己也不能允许的程度。对这样的灯子而言,人生就成了一场毫无希望可言的孤独跋涉。每夜经常被噩梦惊醒,梦中总是重复同样的景象:幼小的自己向姐姐撒娇,和姐姐猜拳,姐姐离开,很久很久以后,响彻房间、盘旋无尽的救护车警笛声。
当灯子的秘密图穷匕见的时候,我想到《挪威的森林》里面的故事。
直子的姐姐,是个名副其实的完美姐姐。“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朗,在男孩子中间也很有人缘,也很受老师喜爱。”——姐姐唯一令人疑惑的地方,是每隔一阵子,就会把自己关在家里几天,不吃不喝不说话。不过,几天后就好了,神采飞扬上学去。
如此这般,某一天,姐姐就变成了吊在绳子上的一具尸体。
直子家或许有精神病史,承受的比普通人更多。但是,无论谁,都无法持续不断地扮演另一个人。虽说“什么是自己”难以定义,但“什么不是自己”,身体自有答案。直子姐姐的结局,就是违逆自身情感去扮演完美姐姐的必然结局。[iii]
灯子的自我转移和自我奴役,在剧情逻辑上,主要来自姐姐的死,可以说是一种PTSD。但她也曾讲过,舍不得这个优秀的、人见人爱的“自己”,所以才不惜继续辛苦跋涉。
我觉得,在一个更加纵深的背景中,灯子(和直子姐姐)的自我认知所呼应的,是整个社会,包括女性自身,对女性所施加的,最隐秘的一层枷锁。
像中村彼方所写的那样,一个透明的玻璃笼子。
要控制一个人,没有什么比干预ta的自我更加方便了。如果连她自己都认为,她不配追随自己的感觉生活,不配被爱,甚至不配存在,必须要扮演——或者说,【成为】——一个完美的他人,才配得上在世上活下去,那么,一切规训成本都已不再必要。所谓“大和抚子”“完美姐姐”,即便本来只是一种纯净的美好想象,当它成为所有人共同遵循的准则时,也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共谋。
本来嘛,完美的女孩子,谁不喜欢,谁不憧憬,对谁不好?
——本来的我,毫无意义,要变成记忆中的姐姐那样好才行。
即使作茧自缚,也无怨无悔。
这种枷锁,既在日本的现实中存在着,也在ACG百合传统中存在着。它并非什么需要“反抗”的“暴政”,而是通过一个又一个完美姐姐的形象,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们每一个人的自我认知、自我期许。
正因它并非外界强加,而是自我束缚,才能成为最坚固的囚笼。
灯子为了继续“成为”姐姐而做出的努力,一点也不美观。就连最大条的观众也能看得出:像抽水泵一样,拼命地抽取。先是从自己身上,自己撑不下去了就从别人身上索取。
这件事并非灯子努力不够——自我认知的死局,换了我们,也超脱不了。
所以,仅这一点本身,便足以让“大和抚子”“完美姐姐”的迷思烟消云散。
它一点也不美。在美好的表象下方,无数灵魂竭尽所能地,仅仅为了维持表象的延续而挣扎着。
如果一种美好的想象实际上在吃人,那么,也许,我们也可以任由这一想象破灭。
我们也可以试着推一下这孩子,让她重新成为她自己。哪怕她真实的自己,并没有那么美好,又能怎么样呢?
但是,人无法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
矛盾吊诡(paradoxical)的是,七海灯子开局困境的唯一解,便是向他人索取。
索取到的东西,未见得是她困局的钥匙。但若不向外界求援,获救的可能就会减少很多。她又不知如何正确地求援,就只能索取。
联想并不是解读漫画人物的最好办法,但有的时候,也可以给我们一些启示。
在这个每天都有青少年自杀的新闻播出的世界线,有时会让人想到,如果这些孩子能像灯子一样,伸手向旁边的人索取一点东西就好了。
也许,就会遇到什么,让接下来的事情变得不一样。
想到这一点以后,我就不忍再责怪灯子。而且,我也觉得不该责怪她。
若我理所当然地加入那“你为什么做的不够好”的合唱,我就加入了那个让灯子、侑、沙弥香三人无比辛苦的死结的根源。
——“要带着别人的期望活下去啊!否则你就没有意义。”
等待这份温柔耗尽
“啊,真是温柔呀。”
“想要一直就这样撒娇下去。”
“可是,能允许我到什么地步呢?”
“这份温柔,总有一天会用完——好可怕。”
从读者的角度看来,七海灯子一直在向侑进行着不对等的索取。
强势而狡猾,完美的控制。随时要求着亲亲抱抱,慢慢深入到正常高中生所能承受的极限程度。可却不允许侑喜欢自己,不允许侑对自己传达真实的情感——正如不允许自己做同样的事。第16话封面的分镜,灯子温柔的手包拢住侑的脸。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不能说。
看似被灯子宠爱着的侑,其实没有任何主动权。不仅不能坦陈心声,连表现出和灯子相处很开心的情绪,也会被灯子认为是喜欢的先兆而消音。即使同床共枕耳鬓厮磨的时候,侑也不能主动牵起灯子的手。
小糸侑,如同七海灯子的囚犯。
但从灯子的角度看,这件事不是这样的。
从灯子的角度看,自己是在沙漠中啜饮唯一的一瓶水。
这瓶水甘甜凛冽,但是,总有一天会喝完最后一滴。
在灯子心里,自己不值得喜欢,没有任何人会真正喜欢上自己,所有喜欢自己的人都是恶劣的骗子。最好的情况,便是喜欢上一个谁都无法喜欢的人,榨干她的最后一点温柔。她认为侑就是那个对谁都无法喜欢的人。
灯子的计划,对侑残酷,对自己,其实也很残酷。
终将失去的预期,比失去本身更折磨人。
在灯子的图式里,只有两种情况:要么侑喜欢上自己,自己开始厌恶侑,因此失去她;要么侑没有喜欢上自己,最终因不堪自己的索取而离开,因此失去她。所有的路都通向死路,自己只是贪恋着失去侑之前最后的一点甘霖罢了。
这便能够解释,为什么灯子总是在最需要侑安慰的时候退缩。并不是灯子不想对侑说实话——世界上唯一能让她说一些实话的就是侑。灯子只是不愿过早耗尽侑的温柔,因此拼命忍耐着。她以为忍耐着不显露出真实,侑的耐心就不会消耗,侑留在自己身边的时间,就能延长一会。
学生会合宿最后放烟花时,灯见到侑时的内心独白(即本节引文),是这种心情最强烈的流露。
这个强势而狡猾的囚禁者,内心其实是这样的卑微,时刻恐惧着囚犯会跳出笼子,永远离开自己。
这并不是灯子的温柔。只要还活在姐姐的壳里,灯子就没有能力看到侑的真实需求,因此更不可能温柔地满足侑的需求。这只是灯子自导自演的自我幽闭剧里面的一个戏码。但它确实也是灯子努力、徒劳而绝望的reachout(伸手)。
所幸作者为灯子安排的囚犯,正是拯救她离开这里的天使。
为什么侑能够成为天使?因为灯子给了侑一样无比重要的东西,尽管这完全违背她自己的希望——
那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为什么灯子能够给予侑这样的感觉?
我认为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先卖个关子,我们之后再说。
其二,灯子对侑展开情感囚禁期间,也并非没有给予侑任何东西。
她在予取予求以外,也付出了一种真实的情感。那是对当时的灯子来说唯一的真实——
她对侑的喜欢,是真实的。
这一点无论如何强调都不为过。如果没有这一点,这个故事不可能有任何出口。
灯子真实地喜欢着侑,这种喜欢,是最原初的,普通的喜欢。对侑的言行举止,音容笑貌,以及身体,自然而然的喜欢。
因为喜欢,灯子只有在侑面前才愿意——也无法控制地——表露出一部分真实的自己。那个真实的灯子其实非常可爱,被侑主动牵手时一秒红透(那时侑还没喜欢上所以能够肆无忌惮),看到侑的姐姐发来的照片扑腾扑腾,侑叫一句“灯子前辈”便陷入害羞到抓狂的模式,被侑主动发一条短信就幸福得手足无措,花式撒娇看得人脸红心跳的同时意识到不愧是从小做妹妹的看家本事。
没有体会过任何“喜欢”感觉的侑,其实是个非常敏感的孩子,她捕捉到了灯子真实的情感。
起初她像别人一样憧憬着无所不能的完美前辈,但当灯子的真实慢慢笼罩了她,她并没有害怕逃走。起初也许确实是温柔,但渐渐地,她喜欢上了真实的灯子。尽管昙花一现,尽管只在她面前显露,但那个美丽又可爱的灯子,仍然夺走了侑的心。
正因为喜欢上了真实的灯子,因为清楚在伪装背后有着一个孤独无助的小女孩,因为想要拥抱那个小女孩,侑才没有离开。为此,侑忍受着被消音禁声的痛苦,承受着灯子一次又一次绝望的亲近,终于在灯子将情感囚禁自己的悲愿表露无遗之时,爆发力量,反戈一击。
这是我个人的观点:如果没有付出真实的情感,就连小猫小狗的信任也得不到。尽管灯子的美貌和身体接触也让侑心跳加速,但如果,一直和侑相处的是完美执行理想姐姐人设的机器人,侑断无沦陷的可能,更不会产生反身帮助灯子走出禁锢的意愿。
遇到侑是灯子的幸运。但正如那个上帝拯救溺水者的故事所言,即便上帝派人来救,也要自己抓住机会才行。所以,我无比庆幸灯子伸出了手。
意识到自己喜欢这个人,然后强势又狡猾地留住她。尽管控制的过程病态又扭曲,但那份温暖的喜欢不是假的。
终于,它有了回响,化作了通向出口的光。
跟着你、离开这里
这是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一幕。
水族馆约会时,无论是否愿意,灯子的内心已经被真相敲击得千疮百孔。姐姐七海澪,其实根本就不是一个完美的人,自己费尽心机、耗尽力气攀爬的阶梯,从一开始就是个幻象。
可她却不能离开,因为她知道:自己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唯一拥有的就是那个从未真实过的,姐姐的幻象。
这件事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而言,确实挺残忍的。即便是扮演别人,至少那个“别人”,还是与自己曾如此亲密的,亲爱的姐姐。现在却连这点念想也没有了。短暂人生中绝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辛勤搭建的房子,根本就是沙上之塔。风吹塔坍,只剩下一片黄沙。
该何去何从,完全掉进了limbo。
这个时候,灯子却对侑说:
“只要能说出喜欢这个词,我就感到安心……是对自己能主动地喜欢上某个人这件事感到安心。”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即便其他的一切都是谎言,我也能肯定地说出,我喜欢侑,这部分是真切的……所以才感到安心吧。”
敲黑板——诸君,这绝非一句闲话。
“明明就想变成姐姐那样,却还擅自确认自我,感到安心。”正如侑所观察到的,灯子的内心,出现了矛盾。她开始捕捉属于自我的光。尽管不知道该怎么做,仍然尽力跟着光向前走。
从侑的角度来看,这是个突然出现的矛盾,她只需要选择包容或拒绝。但从灯子的角度来看——也许我擅自脑补了——能够意识到这看似普通的事情,她应该付出了读者和侑都未曾看到的努力。
特别是,在床上对侑进行了残酷决绝的发言之后,被刺伤的,应当不止是侑。
这份绝望,也同样会刺伤灯子。对侑的残忍,本来就是灯子对真实自我态度的折射。
好像,又一次无法再继续了。在站台上徘徊的灯子,去水族馆赴约之前,也许思考了很多很多。
2004年,村上春树在《天黑以后》里面重写了直子姐姐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姐姐浅井爱丽陷入长久的沉睡,在平行世界里,她被没有面目的男子关进电视机,无论怎样砸门、呼救,也出不来。
“感觉上似乎支撑自己身体的脚手架正在被一一拆除。身体的内侧失去必要的重量,变成彻底的空洞。迄今为止使她成其为她的器官、感觉、血肉和记忆,被某人之手熟练地剥夺一空。结果,自己变得什么也不是,彻底沦为仅仅为外部事物的通过提供方便的存在。一阵让全身起鸡皮疙瘩的汹涌的孤立感朝她袭来。她大声喊叫。我不想变成那样子!然而,尽管她打算大声喊叫,从喉咙里出来的却只是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iv]
浅井爱丽身上所发生的,正是自我的消亡。令她极其恐惧,却已无力再反抗。
水族馆的对话,让我想到了同样的事。想到灯子也曾经在玻璃房子里这样努力地呼救,并且凭着自己的力量找到了那束通往出口的光,我就再也不忍打她了。
欠了多少债,以后慢慢还。
现在,她值得一个拥抱。
另外,温柔的沙弥香,对灯子伸出手,安慰她“你眼里的姐姐也是真实的姐姐”时,灯子已经开始明确地意识到、明确地跟随,那束通向出口的光了。所以她留给沙弥香的也只能是背影(哭泣,抱走副会长)。
正因灯子已经看到了光,已经有了矛盾,已经开始慢慢改变,她才能在剧本之争的最后,接住侑伸出来的手。
很多人觉得28话天台嘴炮略显突兀,我觉得从叙事角度确实有点,但从逻辑的角度来看,顺理成章。因为在水族馆,灯子已经握住了一次。
即使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想要信任侑。
改变自我,作为动画设定,好像只是一个开关。只要拨到off,外壳就自动消退,真实的自我自动浮现。
而在现实中,那意味着推倒迄今为止所有的意义,所有的习惯,所有的远景计划,从0开始重新建立。
波谲云诡的心理世界,即使是自己,也连其中的物理规律都一无所知,却必须要承担起推倒一切的疼痛,一无所有的茫然无措,重建一切的筚路蓝缕。
就是这样艰难的一件事。现实中能做到这种事的,百无一二。
只有当我们理解了灯子回归自我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才能理解,为什么她会对新剧本如此愤怒,觉得所有人都抛弃了自己。
才会明白,侑为什么会对这样的她那么温柔、那么有耐心。
也才能懂得,灯子终于决定把自己交给侑,任由新剧本抛向未知的地方,是一件多么需要勇气的事。
我非常喜欢漫画第五卷以及第28话的封面。真诚的信任,柔软而坚定的牵引,从封闭的世界走上天台去看星星,洋溢着并不浓郁却十足温暖的幸福感。很多人说灯侑的关系比较病态,我认为并不是这样。正因症状显露,才有机会寻求解法。正因拥有着对彼此温暖真诚的喜欢,灯子才能追寻着光,从混乱扭曲的内心迷宫里走出来。
那是只有你我二人一起,才能发现的事物。
演出戏剧与慰抚魂灵[v]
戏剧治疗是一种手段,用以协助人们去了解与疏缓社会及心理上的难题,解决精神上的疾病与障碍(mental illness and handicap)。它是以简单的象征性表达、创作性的架构,包括口语与肢体的交流,使参与者借着个人与团体来认知自我 。
—— 大不列颠戏剧治疗协会 (The British Association for Drama Therapists)
戏剧治疗(Drama Therapy)可被定义为采用戏剧/剧场的程序来达到减轻症状,情绪上及生理上的整合与人格成长(personal growth)的治疗目标 。
——美国国家戏剧治疗协会(The 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Drama Therapy)
1921年,奥地利心理医师Jacob Leevy Moreno观察到戏剧表演中,演员经常流露出真实的情感,因而在维也纳创办了世界上第一个实验性戏剧治疗剧团“自发性剧场”(Die Stegreiftheatre/The Theatre of Spontaneity)。自此以后,戏剧治疗逐渐被主流心理学界接纳,至今已成为在世界各地皆有正式组织的成熟治疗手段。
为什么戏剧治疗能奏效呢?有人这样解释:“戏剧是艺术性的治疗,戏剧的表现目的不在求真,而在似真的环境中求美的感受。戏剧使参与者在美感经验中,产生移情作用(transformation)或投射作用(projection),直觉地与其自身的真实世界相较联想而产生《美感距离》(esthetic distance)。戏剧治疗的艺术特性,可让案主自发性地,在假设似真的戏剧性扮演中,产生美感距离,降低了杜会性与心理性的压力与限制,扩大了真实世界、延伸了人生的极限。让案主有更自由、安全的空间,采用或实验其他的方式去思考、表达、探讨与评价,获得更好的结论。”[vi]
远见东中学学生会的文化祭戏剧,并非一场有意识的心理治疗。它缘起于会长七海灯子完成姐姐未竟事业的执念。
然而,在筹备戏剧的过程中,戏里戏外的诸多因素,将这次戏剧表演塑造成了一次对主演七海灯子的心理疗愈。
《我只认识你》的演出是整个漫画的高潮。相信很多人已被这部剧中剧的完成度和情感强度所震撼。作者明显为它下了很深的功夫,《我只认识你》作为一部学生戏剧,无论从形制、结构、台词、容量等各方面来看,都达到了相当不俗的水准。
尽管在剧中,作者叶历并不了解灯子的秘密,但她实际上是叙述者(作者)的部分化身[vii],被设定具有歪打正着的“上帝之眼”。因此,《我只认识你》的剧情,可谓完全为灯子量身打造。
失忆少女的设定,正对应着灯子“除了扮演姐姐之外没有记忆”的事实。少女觉得,因为自己没有记忆,所以只有选择一个面具活下去才行。而这也正是灯子放弃成为姐姐所必须面对的核心困境:离开姐姐的形象,她就会回到幼小的自己。可那个自己,一无所有。失忆少女与现实中的七海灯子所面对的困境几乎一致,前述“移情”与“投射”也就更加顺利。
失忆少女从三个备选角色中选择,以及相关的家庭与恋人设定,则为故事设定了“美感距离”。核心困境一样,具体情境相似但又不同。这样就不会因为过度代入自我情境而产生真实感,从而触发随之而来的保护系统。也可以拉开距离放心地开启想象,通过为少女设身处地而向自我选择回归。
而戏剧舞台本身,为主演七海灯子,提供了一个独一无二的,自由的表达空间。
在这里,她终于可以理所当然地脱去完美学生会长的社会角色,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声地、自由地表达自己:对各方期待的反诘质问,对自我真相的惶惑无助。只有在这里,七海灯子才能喊出即使在梦里也不敢对自己说出的心声:
对每个人都戴着不同的面具,面具下的我却无人能知晓。
连我自己也,永远都不能!
戏剧转折之前,同学、弟弟、恋人,分别代表着三重不同性质的社会关系。而护士则是一个无关的旁观者,一个看起来和主角毫无关系的龙套。
但聪明的观众可能已经发现:正因护士是唯一一个不认识失忆前少女的人,她才有可能构成失忆后少女的某种“坐标”。
后半段,有一个地方,让我印象非常深刻,更深于护士对少女说出的那些鼓励的言辞。
那就是护士察觉到少女不安的方式:“你在困扰或烦恼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摆弄自己的头发。你发现了吗?”
乔治奥威尔(Goerge Orwell)讲述自己目睹行刑,本来已经十分麻木司空见惯,却因为看到囚犯在走向刑场的路上,灵活地抬脚避开了积水,而突然感到崩溃:我们正在杀死一个人。一个独一无二的、真实的、活生生的人。[viii]
定义一个人的,未见得是多么复杂、高贵、别人无法拥有特质,可能正是这样简单的细节。
笔者曾建立过心理咨询关系。期间最令我感觉奇特的是——心理咨询师会注意到很多本人没有察觉过的,关于自己的细节。咨询师最惯用的句式之一就是:“你刚才……你察觉到了吗?”
与其说是没有察觉,不如说下意识地认为这些事不重要、不值一提,所以才不会去察觉。
思考自己的问题时,思绪似乎注定是形而上的,纠结的,沉重的。看起来可能很哲学,很高深。但是,出路也许并不在这些形而上的地方,而是从一些十分具体的情绪细节开始的。这些细节里面,可能潜藏着一个人真正的性格,比任何形而上的哲学声明都更加准确。
“困扰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摆弄头发”,正是失忆少女自己也不知道的,关于自己的真实。也许这说明了她内心的惶恐焦虑,也许这说明她不希望依靠别人解决问题,也许什么都不说明,它本身就是少女独特存在的一部分。
若能意识到这样的细节也是自己的一部分,那么,也许,就不会感到一无所有了。
而世界上唯一注意到这一点的护士,对失忆少女而言,是独一无二的珍贵。只有她才“只认识”、并且珍惜着失忆后的自己,认为她是特别的;只有她不期待自己回归从前;只有她如同站在未来,对自己伸出了手:“如果这样的你消失了,我会很寂寞的。”
并且,护士对于失忆少女,是恰到好处的陌生。既熟悉到足以发现她独特的自我细节,又没有亲密人际关系的负担与责任。这一点也让护士的角色,和心理咨询师十分相似。
因此,《我只认识你》构成了一次出色的心理治愈。
与失忆少女一起,七海灯子背对观众,面向幕景背后的未来。
这一幕,若说其包含着某种隐喻,也能说得通。少女/灯子,不再面对着凝视的视线而存在。她仍然生活在别人的视野里,但已有自己要去的方向——前方。
尽管不知前方在何处,去探索和决定的,将会是她自己。
我觉得灯子谢幕时流下眼泪的分镜是《终将》最震撼人心的画面之一,是压抑了31话的情感爆发。尽管灯子不可能将这一切完全理解,但经历过这样强烈的情感体验,很多事情就会悄然变化。
但这并不意味着灯子的纠结困扰就此一笔勾销,可以和侑过上兴高采烈没羞没臊的夫妻生活了。
随着阅读漫画,我也阅读了不少读者评论,感到一些地方十分有趣。比如,在戏剧演出之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戏剧结束,故事就会基本结束。
我如今这样说也是后见之明,如果在当时就在追看,也许我也会这样认为。
但是,成长的路径并没有这么短。即使在故事里,也不会这么单纯。如果仲谷老师将漫画设定为,随着戏剧的终结,一切皆大欢喜,窃以为那才是有些唐突了。
破除障蔽 --> 探索自我 --> 学会爱一个人,七海灯子的成长之路,到戏剧结束为止,进行到了第二步。
因为这是一部漫画,第二步和第三步可能可以同步进行,速度也可以加快。即使如此,也不会一夜之间顿悟所有事情。
灯子若要重新正视与侑的感情,还有一样关键的事务没有完成——
那就是重新审视“喜欢”的意义。
幸福终将是…
(被问“喜欢”的定义)要是现在回答这样的问题,就会变成《终将》要怎么完结的问题了。所以还是不说为好。
——仲谷鳰 仲谷鳰×南方純×高河弓座谈会[ix]
眼下,《终将》已接近收网时刻,但我等读者仍然惴惴不安。佐灯党可能已经寄望于同人文了,即便支持灯侑,也难免担心会不会BE。加之《电击大王》又是月刊,一轮一轮A上去,一轮一轮败下来,更加当得起“终将急死你”“终将胃溃疡”的美名。
为什么我们会不安?因为对下面的这个问题,我们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现在的七海灯子和小糸侑,对于彼此还是特别的吗?
这一轮波澜,可能显得有点莫名其妙,有些读者甚至可能有一种,仲谷聚聚在拖稿的感觉。
一起走过了那么多了,干嘛不赶紧在一起,疯狂放电闪瞎我等啊!
对此,侑与灯子共同给出的理由是:戏剧演出以后,灯侑关系的特殊性,已经消失了。
侑对灯子曾是特殊的,因为她不会喜欢上任何人。但现在灯子知道,侑变了。
灯子对侑曾是特殊的,但现在的侑却感觉到了情感的隔离--和前辈一起的我,好像是另一个我一样。
——这都什么鬼??你们不是喜欢对方吗???
——那么,什么叫喜欢?
——……七海灯子你快出来挨打!
上文说,侑喜欢上灯子的理由之一,是灯子付出了真心,而真实的灯子美丽又可爱。当时提到,还有一个理由我们之后再谈。
因为这个理由有些不符合直觉,需要仔细说一说。
我认为侑能够喜欢上灯子,不仅是因为真实的她美丽可爱。同时也端赖灯子刚认识侑的时候,病态而暴烈的追求。
我们不妨先做一个想象实验:假如灯子在演完戏剧、去除心魔以后才遇到侑,她能成功地让对恋爱没有感觉的侑陷入爱河吗?
可能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也不可能有正确答案。
我觉得,如果遇到侑的是相对不那样病态的灯,或许灯把侑拉出无爱深水的可能性,会降低一点。
听起来或许有些矛盾。因为侑喜欢的并非病态灯,而是锁在玻璃墙后的真实灯。如果不是这样,她也不会冒着失去灯子的风险去推动新剧本的演出。[x]
但是,若是成熟的灯子,得知侑很难喜欢上别人以后,多半会尊重侑的想法,不再强求。
正因为是病态的灯子,霸道、狡猾、不讲道理地把侑拉进自己的世界,侑才能慢慢沦陷。
而且,在扭曲关系的重压下,从重重束缚中解救出一颗遍体鳞伤的心,这件事本身便能在人心中留下深深的刻痕。
——欢迎进入仲谷鳰漫画的里世界。
基调相对简单明快(是的!)的《终将》里,这一点就像白昼的星星一样,尽管一直存在,但隐匿在主线剧情背后,不太显眼。
考察老师其他的作品,能更加清晰地看到这个世界的面貌。
仲谷的短篇作品,比《终将》还胃疼。她的叙事方式十分玄虚,读完之后经常搞不清是HE还是BE。似乎是HE,但又细思极恐。似乎是BE,换个角度想想又很温暖。
其中,有个主题反复出现:失去感觉,闭锁自我。
而打开自我唯一的方式,是找到感觉、找回感觉。即使这会让自己变得“不好”。
换句话说,伤痕与幸福之间,存在一种奇特的辩证法。
=====以下包含仲谷鳰部分其他作品剧透=====
比如《泪水风味蜗牛》里,以前是爱哭鬼的千子突然坚强起来,再也不哭了。
可是,接任学生会的泉却要逼着千子吃下“以吞食人类悲伤情感为生的蜗牛”。这种蜗牛可以吃掉某人悲伤的感情,她不会再感受到任何悲伤。把它吃下去,就能恢复原状。
千子反问:如果吃掉的是开心,那是挺糟糕的。现在被吃掉的是悲伤,难道不是好事吗?
泉丢出了一摞学生来信:”伤心的事情,和千子前辈商谈,结果却被嘲笑了……”
原来,无法体会自己的悲伤,也就无法体会别人的悲伤。
千子这才发现:“心中好像开了一个大口一样”。好像在摆脱悲伤的同时,失掉了更重要的东西。
虽然仍旧莫名其妙,但千子最后还是把蜗牛吃了。
又如《我,私人订制》,虚拟形象师只关心虚拟的长相,对身边的人毫无感觉。喜欢她的友人不敢告白,只好暗中订做了形象师本人最喜欢的造型,每天去找她搭讪。“真是的,那个虚拟形象白痴!我要是不这么做,绝对不会对我说可爱。”
而个人最喜欢的一篇是2016年底刊载的《幸福是伤痕的形状》(幸せは傷のかたち)。
这是一个多少有点反讽意味的,充满矛盾的故事。超帅女孩鸟居,钟爱勾搭孤独的孩子,唯独摸不到钢琴家甲斐同学的手。甲斐沉迷钢琴,无心外面的世界,没有朋友也自得其乐——“这家伙的音色,越是孤独,越是美丽。”
伸出的手总是被友善婉拒,气急败坏的鸟居开始妄想:都是因为有钢琴,甲斐才能继续孤独下去。如果这家伙的手受伤,再也弹不了钢琴就好了!
“故事里如果出现了枪,那它一定会响。”鸟居同学梦想成真,甲斐在她面前被车撞倒,右手手指折断,弹不了钢琴了。
失去钢琴就失去了一切,面对失魂落魄的甲斐,鸟居被负罪感淹没。
为了赎罪,她再次向甲斐伸出了手:没有钢琴了你还有我!
“为什么?”
“因为我想这么做。”
这一次,甲斐伸出了被绷带缠成哆啦A梦的手,放进鸟居手心里。
鸟居的内心则出现了一句意味深长的台词:“让我来奉献给这孩子,作为我许愿的补偿。”
后来,她俩形影不离,鸟居带甲斐认识了更多朋友,陪甲斐复健训练,骑车带甲斐出去玩。终于,甲斐又能弹钢琴了——而且弹得比以前更好。
“其实我当初想去音乐科高中的,老师说要创作出好的音乐,只有音乐是不够的,才让我上了普通的高中。我以前完全不理解,现在却能理解了……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甲斐你喜欢你现在的琴声吗?”
“嗯!”
“是吗……真是太好了。”
本来应当皆大欢喜HE的对话,却有一种谜之不安的感觉。鸟居意味不明的表情旁边出现了方框,里面写着本节引用的那段文字:
”失去之后才会发现……
也许我只是想触碰那双手。
那双没有伤痕的、冰冷的手而已。”
这到底是BE还是HE??大家当然都希望是HE,可是莫名的不安感挥之不去。
看完漫画之后,我曾经认为,基本可以定论是BE。
因为鸟居似乎并没有喜欢上甲斐。起初,她只是气不过甲斐自得其乐、完全不需要朋友。甲斐出事以后,则是愧疚感所驱动。愧疚不是喜欢,甲斐的手恢复之后,对鸟居就不再特殊——
如果伤痕没有了,那么幸福也就没有了。
好深刻啊!!
然而,在《终将》三卷卷末,及《终将》与本短篇集的联动特典《幸福终将是伤痕的形状》(幸せはやがて傷のかたち)中,仲谷老师告诉我们,这是一篇“看起来有些阴暗其实是happy的”、“看起来不太稳定,其实是温暖的故事”。也就是说,这篇很可能是HE。
按捺住掀桌的冲动,我努力思考为何如此——
=====以上包含仲谷鳰部分其他作品剧透=====
理解仲谷“伤痕幸福”的叙事,有两种不同的角度,都能说得通。
角度一:我们对彼此的喜欢,很多时候并不是真的喜欢。只不过是被对方的伤痕所吸引——对于敏感的、或者自己也有伤痕的人,其他人的伤口有着天然的吸引力。若能治愈别人,便能感到自己的特殊、自己被需要,而且也能够投射自身的需求。但这样的“喜欢”并不稳定,喜欢的实际是伤口而不是那个人本人。当伤口恢复,生活回归正轨,“喜欢”也就没有了。
角度二:完全自给自足的自我,就如同一个完美的圆环。没有任何缺口,也就无法与任何其他的形状嵌合。只有伤痛才能打破圆环,让缺口出现。只有缺口出现,才有可能与其他的形状契合,从而成就幸福。即使起初是因为伤口本身才喜欢上,之后也有可能因为了解、亲近对方,而转换为真实的喜欢。若毫无伤口,就难以得到幸福的契机。
仲谷老师的漫画常让我想起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一个意涵丰富的故事,就像一个冰山,确定可见的只有海平面以上的一角。在海平面下还有一大片,只鳞片爪,任君解读。两个角度都能说通,硬要偏向一边,反而削弱了故事的容量。
不过,既然仲谷老师明确说明《幸福是伤痕的形状》是“看起来有些不稳,实际上是温暖的故事”,或许透露出一点作者本人想法的蛛丝马迹。
我本来认为应当用角度一解读《幸福》。但如果真的是HE,那么胜出的是角度二。
鸟居的恶念,甲斐手指折断,鸟居被负罪感驱使、用陪伴甲斐的方式赎罪,都与喜欢和幸福毫无关系。但正是因为鸟居和甲斐各有各的伤痕,她们才有机会阴差阳错地走到一起,互相陪伴,互相开启,真正的感情从此开始慢慢滋生。
是被错误的缘由所启动的时光,带来了幸福。
有点像《倾城之恋》,本来各自算计,后来城塌了,被迫发觉,只有彼此。那座城,可能是为了成全他们才塌的。
最后一个分镜,鸟居亲吻甲斐的手指,两人都露出幸福的笑容。那个笑容不是假的。
这不是现代商业作品常见的成长叙事,比起“长成一个美好的人,你才配得上幸福”,这个角度对人世更慈悲、更宽容。
——假如我们相信仲谷老师也在作品中寻觅着,不完美的人们得到幸福的可能性,我觉得灯子成长的出口、灯侑关系的出口,也许就在这第二个角度之内。
让我们结合里世界的逻辑,重新讲一遍灯侑的故事。
侑:基本上没有伤痕的人。故事没有交代侑的过去,看起来家庭幸福,岁月静好。唯一的烦恼是,从来没有过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灯:遍体鳞伤但封锁在玻璃幕墙之后。人前的灯子堪称完美,没有任何缺口。
灯会看上侑,一方面是真的喜欢,另一方面,恰恰是因为侑的苦恼——无法喜欢上别人。
灯子的伤口基本上只给侑看——她担心侑看多了会跑掉,但因为喜欢侑,所以无法控制、不可避免,只能让她看到。
侑则一开始就鼓励灯子把伤口给自己看——起初是因为温柔,之后是因为喜欢上了灯子,想要让灯子重新成为自己。
两人互相拉扯,一起经历了很多糟心的事,也一起经历了很多温暖的事。灯子伤害着侑、却也强势地将她拉进一段否则绝不会发生的亲密关系。侑因此懂得了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因此有力量带着灯子,走出自我闭锁的世界。
歪打正着地,灯子参差不齐的缺口,在侑本来完美无缺的圆环上,磨出了独属于自己的痕迹。
但是,侑的告白被灯子拒绝了。当她走下舞场,回顾其中,产生了一种情绪上的隔离感——就是那个仿佛在目睹自己的分镜——对自己的喜欢发生了怀疑。
似乎又要回到完美圆环状态了。
她需要契机来发现,自己已经和灯子嵌合在一起。
而这个契机,只能来自灯子。
灯子本来就喜欢侑。如前所述,这一点和灯子的心理恢复程度无关,是普通的、自然的喜欢。
若能接纳侑对自己的喜欢,灯子就可以跑去推动这个契机,让侑终于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完美圆环了,而是与灯子严丝合缝的齿轮。
然而,灯子的自我构建才刚刚开始。
她仍然认为“喜欢”是一种束缚。说着“喜欢你”,意思就是让你继续活在自己所构建的神话牢笼之中。
灯子本就擅长使用“喜欢”来束缚侑,又对自己值得喜欢没有信心,因此,她不愿意接纳侑的喜欢。
那么,她怎样才能接纳侑对自己的感情?
灯子需要知道,侑喜欢的,不是自己外在的虚假形态。即使自己的缺点,也是侑能够喜欢上自己的缘由。
侑的喜欢,以灯子(真实的)的伤口为开端,在此过程中渐渐改变了她自己。
一起困于雨中,一起操场挥汗,一起吞咽秘密,一起消化伤痛。侑熟悉她湿润头发的香气,熟悉她忘情亲吻的触感,熟悉她恐惧焦虑时心跳的速度,熟悉她卸下伪装时音色的差别。
朝夕相处36话,侑的圆环,早已被磨成了灯子伤口的形状。
所以侑现在真正喜欢的,是灯子的——
全部。
灯子怎么才能相信,竟会有一个人喜欢自己的全部?
——沙弥香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告诉她了。
我认为,出口就在这里。
所以,在37话已经连载结束、38话还未刊载的现在,故事走向HE的要素,已经完全具备。
HE需要以下条件:
1. 灯子喜欢侑。
2. 侑的完美圆环被灯子破坏,喜欢上灯子。
3. 灯子意识到,真的有人能接纳自己的全部,所以,侑也能接纳自己的全部。因此破除对侑喜欢自己这件事的恐惧。
(4. )灯子去想办法让侑重新发现2.
1和2早已满足。3随着37话被沙弥香的告白满足了,只要3发生,4必然发生。我认为38话很可能是消化3,开启4。
所以,诸君请放心,本局有解,HE会有的。
因为幸福,终将是伤痕的形状。
此文主要关于灯子的成长。不过,写到这里,还是想先下一个结论,之后在修订版的沙弥香评文中会详细论证——
在迄今为止的剧情里,佐伯沙弥香所有关于灯子的行为,客观说来,只有一个作用,就是推动灯走向侑。
所以,如果最后HE了,普天同庆的时候,也请大家不要忘记,抱抱她。
神话破灭以后
差不多该给这篇过长的长评收尾了(笑)。
自从看到《终将》,一直挺好奇,自己为什么会对大灯蹄子情有独钟。侑和沙弥香真的很可爱,也真的被她搞得很辛苦。可是,看到灯子在水族馆,认真得有些傻气地对侑说”即使一切都是谎言,我喜欢你这件事也是真的“的时候,克制不住心疼她的感觉。如果说操场奔跑的马尾灯,点燃了侑的喜欢,那么水族馆吧台桌上笨拙表白的灯,点燃了我试图理解她的愿望。
可能在那一刻我发现,责怪灯子的时候,我并没有把她当做她自己来看待。她用她笨拙的方式,一直在努力,努力想明白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努力抓住一片漆黑中洒下的一丝光亮。
但心理问题不是那么容易解决。她的努力在佐侑散发的光芒面前显得微不足道。每个人都想着,为什么这孩子开窍这么慢,你什么时候能变回自己啊,为什么变回了自己还不接受侑啊,出来挨打!
——你不像一个正统百合女主。你不符合我们对完美御姐的预期。要不是你长得好看,我早打你啦。
虽说是开玩笑玩梗,弹幕一片着急上火的时候,观众们其实也戏仿式地体验了一回神话守护者的感觉。
也许,正是因为感受到了周围人类似期待的压力,她才不敢放下姐姐的壳吧。
然而,正因为是这样的她,才触发了侑的喜欢,让侑愿意接纳这一切。
为什么28话天台嘴炮,一炮就把灯子打通了?很多人觉得那里颇为突兀。
我觉得叙事上确实有些急促的感觉,但逻辑上非常通顺。
因为在水族馆,侑发现了灯在努力,发现了她的矛盾,接纳了她的矛盾。
也因为在天台,侑对灯说“我不会说你想要成为姐姐是错的,我只想要你知道,你不是一无所有”。
我不认为这句话是侑的“妥协”。
侑真正明白了什么是接纳一个人的一切。神话,对此时的侑已经完全不work。
侑不仅不再期待完美的灯子,她甚至不再要求灯子放弃成为姐姐。因为她意识到,为了成为这样的姐姐一直在努力的灯子,也有闪光之处。
即使这样的灯子,也会在雨天赶来带她回家,也会见缝插针给她辅导功课,也会在被负能量淹没的时候自作主张地跑掉以免消耗她的温柔,也会尽力维持一种有些好笑的取予平衡。害怕失去侑的灯子,一直用经常与本人意愿背道而驰的方式体贴着侑,即使笨拙却仍旧是体贴。
而且,正是这样的灯子,才能把侑推进学生会,才能让侑了解喜欢的感觉,才能在侑身上,磨出独特的印记。
她推动着她,也包容着她。正因为包容,才能够推动。
——強がりも弱さも 全部 包んであげるよ
英文版侑的表白“我喜欢你”直接翻译成了“I Love You”。我觉得,侑对灯的情感,差不多可以被称为爱了。
灯子伤害了侑,也让沙弥香很辛苦。她有自私的地方,而欠债要还(床上?),这点不必讳言。我自己的思考,本来也止于对她的体谅和心疼。
直到读到仲谷老师的其他作品,发现还有一个里世界。
老师对“喜欢”,的确有一套自己的理解。而且,老师说过自己对“喜欢”的理解和终将结局有关。
人与人之所以能够互相喜欢,正是因为我们并不完美。
正因每个人都有伤痕,每个人才有机会幸福。
正因为侑不懂得喜欢的感觉,灯子才会选择她作为那个特殊的人。
正因为灯子开局病态,生拉硬拽把侑拉进自己的齿轮磨合,接下来的一切羁绊和温暖,才会成立。
正因为甲斐封锁自己,对外界毫无兴趣,才会引起鸟居的兴趣。
正因为鸟居的恶念,造成了她的负罪感,她才会靠近受伤的甲斐,把握住幸福。
这就是所谓“幸福是伤痕的形状”。
你要努力成长,但即便是现在你,也有可能幸福。因为世事本来无常,一个有形状的齿轮总有可能找到与它咬合的对象--或者用张爱玲的话讲:“我喜欢参差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
这和我们的常识和期待,还真的有点不一样。想必你看到这里也忍不住大摇其头吧。
老师还说过,不必在角色中过度代入自己。正因伤痕才带来幸福的想法,在三次元语境下,有些过度理想主义。不过,这毕竟只是个故事,就像一座城也不会真的为了两个人的爱情而倒塌。也许可以稍微放松一点,用故事本身的理路去看待它。
我觉得,这种有点奇怪的理解,其实更符合《终将》的主旨:走出完美的神话,终将绽放成为自己。
彻底地走出完美的迷思,彻底地接纳自己的全部,包括缺憾和伤口,才能有机会成为更好的自己,也才能有机会幸福。
听起来很矛盾,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生活本来就充满了矛盾——“矛盾,又有什么所谓呢?”
这是我从仲谷老师那里,新学到的东西。
从采访中可以得知,《终将》是先有故事线,才有角色。故事的立意和大体情节,比角色的确立更早。
我揣测,也许仲谷老师本来就想画一个关于自我接纳、关于缺憾与幸福的奇妙辩证法的故事,才有了七海灯子。
读者起初以为灯子是给侑--以及屏幕前的百合控送福利的万能大姐姐。
随着情节展开,读者渐渐感到胃疼,开始埋怨灯子为何不早点觉悟,为什么这么别扭这么麻烦,开始成立灯子殴打协会。
读者期待着戏剧演完了就会完结,结果戏剧被低调带过,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喜欢的定义”重新走回台前。
一个漂亮的正反合。
我们一直都被她牵着走。《终将》有着如此丰富的、几乎无法事先揣想的信息量,大概是多年思考和积累的结晶。难怪老师说,这就是自己眼下能给予百合的一切了。
当然,仲谷的短篇基本上都是“冰山”,喜欢控制信息,构造矛盾场域,正反两种理解,都说得通,或许也能同时存在。我不过是凭借着那篇硬给HE的点评,做出推论。可能,我们也可以认为,角度一才是正确的,老师所谓“其实是幸福的”“其实是温暖的”的说法,只不过出于商业考虑。
但我觉得,这其实不是很重要。通过阅读她的作品,我们了解到了这样一种可能性,就可以了。
这种视角之下的《终将成为你》,可能是个比我们所知道的,更加温柔的故事。
本篇到此,格外的长,谢谢大家看到这。
这个系列接下来的计划:
1. 修订长评2佐伯篇,加入佐灯侑三人关系分析和一点其他的想法。
2. 仲谷鳰的世界--老师其他作品与《终将》的联系。
3. 《终将》的叙事技巧。
4. 《终将》在ACG百合传统谱系中的源流与创造。
自从开始写长评,收获了很多有趣的探讨,令人十分享受,也丰富了文章,心怀感激。今后随兴所至,随想随写,欢迎一起聊聊。
祝灯侑早日结婚,沙弥香早日幸福!
本来有个标题图,来自Egnaro@Youtube的神剪辑ref:rain,由Egnaro亲手上色。转载已获得作者允许。但我不知道动漫区现在是否允许上传大图XD 请大家直接去看AMV,做得超好。油管原链接: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1UO5OE9FaQ&t=0s&list=PL9g8pXlKwAo8N9qFXNKqUFFSrXqo-yW9X&index=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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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不过凡事皆有表里之别,在这样的女校中,也有一种奇妙的风气潜滋暗长——“秀岳一日不见世芬便觉得如隔三秋,觉得被她抛弃即是被全世界抛弃,她们同睡在一张床上,那次拉着手吻了脸,一起黏着,同出同进”(郁达夫《她是一个弱女子》)....
[iii] 关于直子和直子姐姐的心理,个人非常喜欢武志红的一个朋友所作的分析:http://blog.sina.com.cn/s/blog_547645590100g7bi.html
[iv] 最终妹妹浅井玛丽用拥抱把她从电视里救出。“她弯腰在爱丽嘴唇上短暂地吻了一下,而后抬起头,再次俯视姐姐的面庞,让时间在心中通过。再次接吻,这回长了一些、温柔了一些,感觉上就像同自己本身接吻。爱丽和玛丽,一字之差。她微微一笑,在姐姐身旁放心地蜷起身子躺下。她要尽可能同姐姐贴紧,互相传递体温,互相交换生命符号。” 谜之百合...
[v] 标题引自大江健三郎2007年出版的小说《优美的安娜贝尔·李寒彻颤栗早逝去》第二章。这部小说讲述女演员樱偶然看到旧录影带,发现自己小时候曾被占领日本的美国军人蹂躏。这份心理创伤最终在反抗性的戏剧演出中得到了释放和治愈。村上春树唯一的一篇女同题材小说《斯普特尼克恋人》讲述了类似的伤痛经历,但是BE了……
[vi] 引自https://www.douban.com/note/342831951/
[vii] 叶历和槙圣司这两个人物,部分分担了叙述者和隐藏读者的角色,与其他人物构成一种多维度的镜面结构。这部长评系列中,打算留一篇来写《终将》惊艳到近乎炫技的叙述技巧。不过这部分比较难,作者还在充电中…
[viii] A Hanging, http://www.george-orwell.org/A_Hanging/0.html
[ix] 引自https://www.bilibili.com/read/cv1778213/
[x] 31话的结尾引起了广大人民群众的恐慌。侑很可能从一开始就知道,无论新剧本成功还是失败,她都非常可能失去灯子。而且,成功的话,失去的可能性更大——因为自己对松绑之后的灯子将不再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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