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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 【靜留應援文】翠色的玉繩(五章完)【曾於文區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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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31 22: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靜留加油啊 0_0/
本篇是舞HiME靜留主題文,先前當作生日賀文在文區連載完了,這次再貼一份應援靜留,文長近六萬,請謹慎服用 <(_ _)>


I



妳的故事,是沉眠於海洋,霓虹燈下、深闇夜裡,一段執著的弔唁之旅。

我的故事,是漫漫散櫻,人群之中、世界之外,無聲無息的凝視。

──我們的故事,何時、何處會是終點?



浴室傳來間歇的水聲,舞衣闔上拉門十分又廿三秒。

夏樹鬆下仍濕著的髮,推開通往陽台的玻璃門。率性地踏過拖鞋,夏樹赤著腳踩在陽台涼冷的地板上,沉甸甸的濕髮被風掃過,她忽略與腳底連成一氣竄上背脊的寒,靜靜眺望遠方浮著月光的深藍海平面。

傍晚,她才在那個崖邊看過同一片起伏翻湧的海浪。



『大概,任何人都會擁有重要的東西。卻也正因為打從心底珍惜,才會常常迷惘、常常犯錯吧。』

一心一意地注視著最重要的東西,只想著接近、接近、再接近,碰觸到的前一刻卻又踟躕地停下腳步懷疑對錯,回首才驚見沿路滿是被踩碎的其他人事物。

自己的心意、對方的心情,真相、命運,思念、抉擇,都是這齣戲的副標題吧。

宛如回應她內心的感觸般,那本該是敵人卻更像幫手的男人露出尷尬的微笑,多事地斟酌著用詞。

『……也許吧。藤乃同學……咳……是如此愛著妳,因為太過珍惜所以……才會做出那些事……』

呵。

夏樹唇線不著痕跡地牽起又拉平,靜留的失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帶著辯護意味的話是想表達些什麼?身為直接關係人的她又不曾怪罪過靜留。

只是對那溫柔的人體內竟能藏有如此洶湧的情感震驚,又目睹同樣以愛為名生死互搏彷彿仇敵的舞衣及宗像詩帆將楯化成綠光,因而恐懼卻步罷了。

『愛』……嗎?

戲劇、文學、繪畫等藝術裡浮濫出現的人類最激烈情感之一,集聖潔、抑鬱、偏執、包容等萬千形容於一身,可以雲淡風輕,卻也能令人窒息的神秘情感。

愛是閒嗑牙時最受歡迎的主題。偶爾到校混個出席日數,同學們閒聊裡盡是誰愛誰、誰不愛誰的無趣話。

愛是肥皂劇裡最泛用的橋段。電視劇裡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都會男女,瞧來總是匪夷所思。

愛是麻煩。那個劍道社的男人和愚蠢的告白令她有這番認識,礙眼得很。

愛令人瘋狂。總是溫雅的靜留讓絕望染出黑色的微笑,在飛舞的楓裡化為青慘的鬼。

完全不懂為何這種感情能有如此強烈的力量,那夜起落間葬送戴安娜、面無表情看著珠洲城散為青綠光粒子的靜留讓她深刻地感到恐怖。

『那麼,我寧可不懂愛。』

背著迫水,夏樹視線從片碎的海浪上移,翠綠色的眼裡映入血般的殘陽。

對「愛」歸納出四個結論,夏樹不覺得有哪一個能激起她的好感。再者,自多年前的雨夜墜於崖下,她從此只瞭解「仇恨」,與愛無緣,直到此時此刻。

──應當是如此的。她說服自己。

『但是……或許正因為有愛,人才能生存下去。』

背後的男人說了句常識般索然無味的話,夏樹回過頭的微笑沒有半點情緒。

對十二位HiME而言,這句話是真理,卻也是絕大的諷刺。名為媛星祭的彆腳戲裡她們賴以拚個生死的,不就是對思念之人心意的深淺嗎?

夕陽的下緣接觸海平面,時刻已晚,那個男人露出稱為真摯憨厚亦不過份的微笑,轉身離去。

『祝君武運昌隆。』

──有人獲勝,即代表有人消亡。

一句道別的話,卻讓崖邊的夏樹深深感受到屬於HiME,那殘酷命運的重量。



盯著遠方暗沈沈的海面,彷彿能聽見嘩啦啦的海浪聲,迫水投下的白色花束是否已抵達母親與Duran沉睡的海底了?陽台上的夏樹望著被媛星映紅的不祥之月,忽地想起傍晚火燒的殘陽。

是和靜留溫亮的眼睛同顏色的殘陽呢。

自那一夜紅楓泣血,獨處時她總想著靜留。

在那崖邊揮舞薙刀斬裂岩地的她、在心中僅有的信念崩毀時對自己微笑的她、不斷說著「夏樹由我來保護」的她、因自己驚惶閃躲而落下淚的她、帶著崩潰絕望的慘笑離去的她、被槍口對準卻欣慰地笑著的她……

『……也許吧。藤乃同學……咳……是如此愛著妳,因為太過珍惜所以……才會做出那些事……』

從病床上再次站起來後只惦記著復仇,這該死的媛星祭也即將結束,她不想亦沒有時間去懂愛。可是,對於為己而瘋狂的靜留,這唯一的心中最重要之人,她不能將那狂濤似的情感視若無睹。

自那夜起對自己和靜留審度許久,在心裡翻騰的意念可以用「喜歡」兩字來描述,她卻明白那不是靜留所期望的感情。然而,這正是她此刻所能給予的答覆。

側腹的紋章燙了起來,夏樹拇指隔著衣服輕輕摩挲著。

「靜留,我一定會將妳……」

夜風中低聲呢喃的語句沒有結尾,夏樹凝望海面的翠色眸子卻閃著抉擇後的亮光。



※ ※ ※ ※ ※ 



──拔楔、淨身,換上為妳而穿的白衣,靜靜地,聆聽妳前來的腳步聲。

──仲裁的刀刃閃著純淨的光,妳會舉起它刺向待罰的我嗎?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特地選了最喜歡的茶葉。

等待水溫降低,舀一匙茶葉傾入壺,將水沖下。

瞧一眼墨綠的茶葉在水裡旋轉才蓋上,靜靜地再次等待。

她淡色的眉舒展開來,雙手握住陪伴自己多年,早已溫潤平滑的砂色瓷杯,輕而緩地摩挲。

壁鐘的分針往前挪移兩格,她抬手將碧瑩的茶湯倒入杯中,一小片青綠的葉順著壺嘴流出,在水面打了兩個旋落入杯底。

一手托住杯底,另一手扶住杯側,舉杯微傾,閉起眼細品綠色的茶、白色的煙、無色的香氣。

總是如此不可思議呢,這細小的綠色葉子,這淡淡的清香,便是裊裊的蒸霧也能讓她心情穩定。無論多麼煩躁不安,只消泡上一杯茶,啜著啜著,杯見底,思緒亦歸於平靜。

放下茶杯,她幽幽嘆了口氣,比風還輕。

──今天,真是個特別的日子呢。

對面長桌上隨意疊著幾張雪白的紙,三隻鉛筆橫擱豎放,散漫而悠閒,正如這學生會室的主人。只是,全校停課,聲音死絕,只剩一人的她還算得上是學生會長嗎?

『學生會內已容不下妳了!』

似乎還記得珠洲城橫眉怒喊的表情,她是這樣說的嗎?亦或是……

『無論出現多少次,世間總難以容下清姬的瘋狂呢。』

一片火光中,那白髮的少年站在頹毀的一番地總部裡,似笑非笑地仰視染血的她。

呀……現下才想起他也是一番地的人,那時可忘了喊清姬吞下他呢。



她握住茶杯,扭開思緒。

特別而寶貴的日子別繞在惹厭的無謂之事裡,還是……來想想那個可愛的人吧。

『Na…tsu……』

最後一個音節隨著茶飲下,重新平靜的她將狂暴的情感化作唇邊一抹嫻雅的微笑。只是唸著她的名字,就沒來由地感到高興。

哎,窗外來的風有些涼,轉眼也是蕭瑟的秋末了。

怕冷的她去年皺起眉對寒意發怒的模樣曾讓自己忍不住笑出聲來。冷不防從背後抱住她,玩笑性地想分享身體的暖意,卻被她漲紅臉低吼著掙了開去……

擁抱過一次後,令人怦然心動的滿足感便烙在身上。儘管每次都遭氣鼓鼓的她白眼扭脫,可自己停不下心中的渴望和貪戀,相遇後在這風華之地的兩年間,偷襲的次數連始作俑者也數不清了。

──夏樹,妳真的非常、非常可愛。

溫亮的紅眼顏色轉濃,她一個深呼吸又喝了口茶,閉起眼睛挺直背。



玉の緒よ 絶えなば絶えね ながらへば 忍ぶることの 弱りもぞする

                      ──《小倉百人一首》──



驀地又想起那首喜愛的和歌。千年前與己同樣情字說不得的女子……

將茶杯擱下,有低沉的咆吼聲自隱而顯。

碰地一聲巨響,學生會室的門硬生生被撞開,黑色的獸暴風般闖入只有她一人的寂寥裡。

紛亂而嘈雜的聲音成串響過,以輪胎磨地的尖銳利嘯與刺鼻的焦味做結,整齊的長桌四散摔開,癱在碎裂的玻璃及木屑裡顫抖呻吟。她卻依然端坐不動,睜開眼穩如泰山。

深藍而趨近於黑的重型機車在室內甩了一圈黑痕,背對她的女騎士穿著率性搭配的橘色校服,全罩式安全帽下漏灑幾縷湛藍色的髮絲。

──夏樹,她來了。

靜留黯淡的瞳眸恢復光采,唇角勾起深深的笑。

「真是……一如往常地猝然出現啊。」

夏樹轉過身來,熟悉的臉隱藏在黑色的面罩下,嗓音較往常沉悶。

「……被妳剷除掉的一番地本部,被妳打倒的那些HiME們,我絕對不會再讓妳做出那種事了!」

省去開場白,一氣呵成地說完,好堅定的一句話,不是嗎?雖然看不見,但靜留真切感覺到夏樹那雙翠綠色的美麗眼睛正瞪著她。唉,夏樹的眉一定緊緊皺著吧……

站起身來,靜留的笑染上遺憾,放柔的話語尾輕得連自己都聽不見。

「果然……妳一點也沒接受我的心意呢。既是如此……」

宛如那下過雨的夜裡一般,紅色的雷霆倏然竄起,往靜留手裡集聚。粗如兒臂的紅雷一閃,鮮豔猶似浴血的武器具現,靜留輕巧一翻一揮,將兇惡的薙刀扛上肩。



叮、噹。

薙刀尾穗的鈴鐺響了聲清脆,靜留柔和的笑容消失。



夏樹毫不猶豫舉槍射擊,閃爍紅藍光的子彈接連飛出,每一顆都瞄準靜留,帶著十足十的敵意。

──看見了,藏在面罩下無比堅決的眼神。

──妳……是真的想致我於死呢。

舞動薙刀對準閃光,揮斬的風壓嗑飛子彈,靜留亦不再保留地呼喚用苦澀之心餵養的孩子。

「清姬!」

機車的引擎聲猛地噴張,夏樹扭轉油門,黑藍的獸衝出學生會室,往走廊盡頭奔馳而去。橘色的身影還未融入走廊的陰暗,紫色的蛇倏然從四面八方竄出,被撞破的牆壁與地板冒出灰褐的塵土。煙塵漫舞才起了頭,紫色的大蛇們又撕開灰色的煙幕,瘋狂追向那輛疾馳離去的重型機車,驟起的風刮得灰塵激飄。

走廊的牆壁、地板、天花板遍佈裂痕,水泥殘塊四落,靜留握著薙刀緩緩走出崩頹的學生會室,踩在一地碎石上看向夏樹與清姬消失的走廊盡頭。

夏樹,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呢。

翠色的玉繩將斷。這特別的一天,請妳……



──殺了我吧。



※ ※ ※ ※ ※ 



楓葉脫離枝椏,成了朵墜向地的火,焰心滿是對妳的思念。

停不下地燃燒,每一道光飄搖閃過,便堆生一座我的餘燼。

──我能不能奢望,多年後在被暖風吹落的櫻色花瓣間,妳會為死去的我流淚?



駕著機車一路飆馳,連樓梯亦無畏輾過,夏樹看見廊道終點閃著室外的亮光時,壓低身體,油門朝下一扭。

磅啷一聲大響,隨著飛濺的玻璃碎片,黑藍的獸馱著夏樹傲然衝出,在第一教學大樓頂樓中央停了腳步。

天空是陰翳的鉛灰色,蒼白的陽光自雲層空隙射下淡淡的光束。夏樹抬頭回望,清姬自背後體育館屋頂伸出六顆猙獰的頭顱,截斷微弱的天光,十二枚金黃的蛇瞳緊隨著她而轉。

「對不起啊,夏樹……」

靜留柔軟的聲音飄了過來,她站在蛇頭頂端凝視身上多處割傷的夏樹,蹙起的眉間滿是歉意。

「我真的不想……讓妳受這樣的苦。」

夏樹仰起頭看著她,隔著沈重欲雨的空氣喊了一聲她的名字,卻沒多說一句話。



已經無話可說了吧?夏樹對她。

可夏樹還狠不下心朝她心臟開上一槍,只是遠遠地瞪著她。

夏樹這人就是溫柔過頭了哪……

──但她就是喜歡這樣的夏樹。

她的眼、她的髮、她的一切是誘人的罌粟,淺嚐而後喜戀,驀然回首早已成癮。

嘈雜的人群、多彩的世界,她為笑語圍繞,卻無處吶喊體內逐步啃噬靈魂的澎湃騷動。蟄伏心中的火種,四年來只允許在沉默的溫柔、精巧的掩飾下悶燒,最終卻餵養出名為清姬的巨蛇。

忍了又忍,硬將兇猛的火焰阻於微笑無害的面具之後;多少次午夜夢迴,拚命告訴自己必須保持距離,卻在那著魔的孤單闇夜裡功虧一簣,縱火燎原。

──夏樹,妳不該向我展露無助而脆弱,全心信賴的一面。

自制、偽裝雖為藤乃靜留強項,但關乎妳的一切總凌駕於原則,成為我的例外,面對妳的每一刻都是艱難的挑戰。

那個星月皆隱的深沈之夜,我終究敗給妳、敗給自己。

被褥上傳來沉沉鼻息,妳可知妳稚氣平靜的睡臉在朦朧光下散發何等強烈的吸引力……

深怕我加重的呼吸聲吵醒妳,我背轉過身將門拉開一縫,希冀夜風能吹去我內心的譟動,妳卻因突來的涼意而皺起眉、蜷起身、嘟起唇,以及一聲因痛楚而哼出的低吟。

那一刻,理智的細線繃斷了。

已經無法滿足於注視妳的背影、隔著衣服的碰觸,內心的獸盼想著妳藏在布料底下的體溫,渴望著指尖點在肌膚上微陷的柔軟觸感,強烈地希望……親吻妳泛著無暇光華的赤裸軀體。

手指滑過妳秀而挺的胸脯時,罪惡感與異樣的滿足充塞於心,我克制不住地落下吻。顫抖的唇自胸口游向妳平坦的小腹後,我閉眼落淚,知道一切已不可挽回。

──卑劣地抱了妳,慾念褪去時卻前所未有的孤單。

連祈求妳的原諒都無法說出口了……明知不可,卻還是做了如此不潔的事。

面對珠洲城刺耳的怒罵、菊川的軟弱威脅,只想快些把眼前吵吵鬧鬧的兩人趕走,怕冷的妳還在廊上酣睡著,著涼了怎麼辦?毫不考慮地舉起薙刀威嚇,快點離去吧,閒雜人等。

──不想去想那愚蠢的媛星、可笑的祭典,我要讓失去力量的妳遠離這一切。

但……

『住手!靜留!』

那一聲掐得我心臟險些停頓,我最恐懼的事情終究還是……降臨了。是私自嚐了禁果的懲罰吧。妳閃躲我的那一瞬間,世界乾枯為沙漠。

一切,都無所謂了,妳驚駭的眼判下死刑。

我唯一存在的意義,只剩下以這雙污穢的手,守護妳至這場鬧劇終結。

夏樹,我最愛妳固執而乾淨的翡翠色眼睛。

妳是個善良的孩子,會弄污妳的、將威脅妳生命的,就由墜落煉獄的我代勞吧。

這一切過後,再請妳……取走我的生命。

妳會記得曾有人為妳燃起燒盡一切,亦毀壞自身的火焰嗎?若能因那難以封阻而氾濫的情感而在妳記憶中佔去一角,也許我將能繼續微笑。

──即使死去,也不想停止愛妳。



「夏樹……我果然……是非常喜歡妳的。」

靜留攢緊手中的薙刀,紅眸與嗓音同樣變得深沈。

「哪怕妳會恨我,我也要讓妳屬於我。」

雖是隔著一層黑色鏡片,靜留眼裡淒亮的血色仍鮮明地撼動夏樹,那一夜她的瘋狂又閃過腦海,夏樹雙眉皺得更緊了。

──她正是為阻止靜留而來!

清姬動了,一道兇猛的水柱直直射來,夏樹急摧油門,衝向頂樓邊緣!

引擎的爆音怒聲嘶吼,黑藍色的重型機車撞斷欄杆,投入天空。夏樹用力一蹬車身,甩脫頭上礙事的安全帽,湛藍的髮在空中飛揚。

當重力發生作用,扯著夏樹向下墮時,她在急速刮面的氣流中一臉堅定,高聲向靜留宣戰。

「那麼,好好看清楚我將如何阻止妳!哪怕需要賭上我的全部!」

因堅決而嘹亮的嗓音劃開沉悶的空氣,夏樹張開發光的雙手迎向地面,回應內心強烈思念的雙槍迸現掌中!

「迪蘭────」

空氣剎那間染成青藍的顏色,寒冷的光隨急遽降低的溫度散射四方,迎接夏樹的已不是堅硬的地面,而是憑空出現小山般的雪色冰柱!



譟動的清姬靜了下來,靜留凝視著吞沒夏樹的霜白冰霧。

看來,是順利呼喚迪蘭了呢……

夏樹的力量已全數回復,亦即是……她又再度擁有重要之人了。

靜留的手探向胸口,抓皺那襲白色而高貴的制服,領巾豔紅得幾近刺眼。

「太好了……」

──連自己都騙不了的口是心非,明明疼得很。



凜冽的霧氣被風吹散,冰柱群在下一刻爆裂。從青白色的冰晶塵中現出身來的,是比靜留記憶中大上十數倍不止的巨型迪蘭,肩上兩挺砲管閃著鐵灰的寒光。

夏樹凜然挺立在迪蘭頭頂,翠綠色的眼睛澄澈無比。

「子獸,因心中重要思念而生的異形之子……」

夏樹舉起雙槍,堅決的聲音穿越一切,直達靜留耳中。

「思念的強度,化為力量!」

呼應主人的心意似地,迪蘭雙眼射出燦爛鮮艷的紫紅亮光,銳利的狼嗥示威般響徹天際,震撼了靜留與清姬。



是的,妳說的我都曉得。

心中的思念越深,子獸的力量越強,飼育出清姬的我怎可能不清楚?

但妳……

是誰讓妳擁有如此強的思念,讓迪蘭的力量與清姬並駕齊驅?

妳重視誰能如我重視夏樹妳一般!

而妳竟役使這樣的迪蘭來對付這樣的我!

──夏樹妳真過份哪……

前所未有的憤怒、妒意、悲哀、苦澀、屈辱、不甘齊齊湧上心頭,靜留再也忍受不住難堪的情緒,揮著薙刀流下淚來。



「妳就這麼討厭我嗎!」



遠方的天空響起悶雷,斷裂的橋面上鑲著巨大而不祥的凶星,妖異的紅光彷彿因風華遍地的血味與淚水更形燦爛。

水晶宮之側,為愛成狂的她,為給個答覆而來的她,向彼此吹響戰號,媛星表面深刻的血色益發爍亮了。

悠長的狼嚎與尖銳的蛇嘶此起彼落,水柱與竄動的蛇軀沖毀建物,蕈狀的灰雲一朵朵冒向天空;銀藍色的狼進退倏忽,裝填砲彈的巨響震動空氣,金黃與銀白的亮光錯落,灼熱與冰雪的能量四濺……在崩塌的建築群中,一身白的她揮動手裡的薙刀,刀光燦紅猶似狂亂的楓。

──是如此的不堪啊……

──為妳所染的一身血,妳半點也不接受,竟還帶著因他人而強大的力量前來討伐我呢。

──這制裁真是絕大的諷刺!令人發笑不是嗎?

快壓抑不住笑意地瘋狂揮刀,每斬下一次,便劃開一道深溝,然而,胸中卻少去一絲憤懣,增添一分哀毀。

閃躲自己攻擊,回敬無數子彈的妳始終滿臉堅決,果真是定下目標便貫徹始終的夏樹呢……那雙純粹執拗的綠色眼睛一如既往。

──該是結束的時候了……實在很難看啊,藤乃靜留。

收回成鞭的薙刀,靜留留下虛無的微笑,忽然轉身一跳,向校園深處而去。

「慢著!靜留!」



※ ※ ※ ※ ※ 



我的故事,最後一頁是鉛雲低垂的天空下,一座崩毀的教堂。

妳的故事,會有一頁是與我同樣的教堂與天空嗎?

──妳的頁數將繼續累積,而我卻將永遠停留在殘斷的十字架上。



奔跑,不停地奔跑,在這崩壞的風華之地。

靜留緊握薙刀,不擇路地跑著,任空氣狂亂灌進胸腔,幾乎凍了肺的冰涼竟帶來讓人戰慄的殘酷快感。

啪啪啪啪!

成串子彈打入腳邊的泥地,濺了一地橘黃火花。夏樹追著她,正不停地朝她射擊。

──唉,夏樹妳這人就是太溫柔了,人的心臟可不是長在腳邊唷。

靜留迴身看了從遠處奔來的她一眼,唇邊掛著異樣的笑意。

──真是無可救藥了。

──從注視妳的背影轉為被妳追趕,竟讓我感到十分愉快。

碎裂的步道在眼前一分為三,靜留毫不遲疑地轉向右方,加速奔跑,灰褐的裙襬在冷厲的風中翻飛。

遠遠地,她看見被大火燒毀的教堂在蒼灰色的天空下仍矗立著殘破的身軀,幾道天光傾斜過焦黑的屋頂,那裡……還會有救贖的聖者與奇蹟嗎?

靜留與尾隨的彈擊火花一齊衝入教堂。

「靜留!」

啊啊……是末日的審判之歌。

她的聖者正帶著十字架與鐵釘向她接近,興許還有棘鞭呢。靜留微笑著將薙刀握得更緊,朝對面牆上燒毀的神子跑去。

聖者背後,還有她紫色孩子竄動的陰影及那匹銀藍色嗥聲刺耳的狼。轟隆隆地,撕咬及糾纏的巨響在教堂外翻滾,靜留卻只聽見她緊跟著自己衝入教堂時踩碎焦木的聲音。

靜留停下腳步轉身,將白色的背影留給焦黑的受難者,喘著氣卻抬頭挺胸地看向入口處一身橘亮,蓄著湛藍長髮的她。

紅瞳與綠眼對上,她舉著雙槍,自己橫握薙刀,兩人皆無言。



──吶,別這個表情好嗎?夏樹。

──待會妳得親手結束我的生命呢。



向夏樹背後望去,外面的清姬與迪蘭真是越鬥越起勁了,互咬互撞地,激烈的纏鬥夷平整片樹林與花圃。

雖早已決定這條命要讓夏樹取走,不過清姬妳聽好,可不准輸給那匹不知為誰強大的狼!否則下了地獄也不讓妳跟著!靜留微微一笑。

彷彿聽見靜留無聲的警告般,清姬發出狠惡的嘶嘶聲,兩顆蛇頭高高伸動,朝迪蘭咬去。迪蘭眼裡紅光一閃,機警地往前衝去,一顆蛇頭被衝勢帶動,頎長的身體不受控制地甩開,掃過教堂鐘樓。

早已被燒得不成模樣的鐘樓在破壞的巨響後發出令人心驚的呻吟,夏樹愕然抬頭,烏黑的大鐘扯斷懸吊的木樑,直直朝她墜了下來!

轟然一響,那口鐘發出沉悶的撞地聲,將瞪大眼的夏樹扣在鐘內。四周燬壞的殘木慘遭壓碎,噴出難聞的焦味與大量灰黑的塵燼。

靜留眼見大鐘將夏樹困入其中,唇邊的微笑變得奇異。

──真是,鐘內躲著所愛之人,我這下不真正成為化蛇的『清姬』了?

──但火早已燒過,妳也不會死於鐘內,該死的……是我呢。

靜留紅眸一深,握緊刀柄尾用力揮舞,薙刀甩成長鞭,準確纏上大鐘。她柔柔地笑了,使盡全身的力氣回抽,纏繞鐘身的長鞭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將大鐘表面磨出碎痕。

低哼一聲,靜留扭腰甩臂,再添手底力道。鐘身的碎痕隨著細小的劈哩聲逐漸加深加長,終於在磅然一響過後廢為大堆碎銅!

長鞭收束,鐘內的夏樹避無可避,被捆得紮紮實實!



『再也……不會放開妳了……』

凝視著因捆束的力道而皺起眉的夏樹,靜留褪去笑容,滿胸情感激盪,豔血似的眸光卻逐步歸於平靜。

──結束了。死去之前,我要緊緊抱著妳。

夏樹,對不起。

『妳是屬於我的……』

誆騙也罷,催眠也好,至少……讓我在幻覺中幸福地墮向地獄吧。



時間流動的速度似乎慢了千萬倍。此時此地,靜留只是怔怔地凝視著她傾心戀慕的人,體內狂譟而洶湧的衝動都是屬於她的三個音節。

明明在心中向自己承諾要永遠、永遠地守護這個單純而認真的孩子,卻為何反而是自己傷她最重?

曾經奢望過夏樹有一天能接受她的心情,又為何會犯下將她逼得更遠的罪?

蒼白的問題,為慾望浸紅的答案。

腦海內不斷重複她揮拒的尖叫、畏懼的神色,以及崩毀的信任……

最終的裁決即將到來,她驀然發現,隱沒在狂亂情感下的其實是個微小的希冀。

──夏樹,能看看我嗎?我只求妳一個不帶排斥的平靜凝視……

抽回薙刀,靜留將脫身的夏樹輕輕抱住。

感激、愧疚、不捨、眷戀,紛來雜沓的情緒在內心裡混合成難以言喻的感受,胸前摟著夏樹傳來充實的沈重感,靜留站不住腳似地,抱著夏樹跪坐下來……

──好重,心裡沉甸甸的。

是了,這是我第一次正面擁抱妳呢。

總是只能從背後抱著妳,在妳察覺前,將洩漏的感情換回惡作劇的笑容。一直、一直將喜歡妳的心情藏在背後,只能那樣偷襲妳,只能在妳沒發現的時候,偷偷親吻妳氣息清新的湛藍髮絲。

但現在……都無所謂了,已沒必要對妳隱瞞我的污穢。

抱歉哪,夏樹。我不是有意要造成妳的困擾,只是……再也忍不下去、再也藏不住了……

請再容許我任性一次、再次深深記住妳的氣息,然後……笑著迎接妳給我的最後一擊。

要瞄準哦……我的心臟在這裡,左胸的這兒。被真實與內疚壓得快跳不動的這兒。

『夏樹,我還是……無法停止地愛著妳……』

靜留蹙起眉,悲傷地笑了。



夏樹用力眨了眨眼,將腦內的暈眩驅散,才發現她正挨靠著靜留跪坐在滿是餘燼殘屑的地上。肩後暖暖的,靜留的手搭在那兒。呼吸間除了教堂內刺鼻的焦臭,還有靜留身上自然散發的淡淡茶香。

沒有適才揮舞薙刀的狠勁,靜留只是抱著她,以一種近似於膽怯的溫柔,較平常惡作劇少去許多力道的方式輕輕地環住她。

夏樹有些呆楞,疑惑地轉過頭。靜留立刻放開手,小心翼翼退離身體,深怕觸碰到什麼似地望著夏樹。

等待著夏樹冷下臉的時刻到來,靜留已準備好彎起最後的笑容。也許笑開時她會將抱歉說出口,又或許她仍會選擇那三個字作為告別,不管遺言是什麼,那都將是傷感而非能令人愉快的一笑。

靜留看著夏樹,她亦回看著她。

夏樹的眼神從詫異轉為解讀的思索,堅凝的神采益發閃耀。堅定……這就是自己所欠缺的了,一切都是咎由自取,靜留偏過目光,閃躲夏樹率直的視線。

──苛責也好,痛罵也好。夏樹,妳的看不出情緒更令人難以承受啊……

夏樹的手動了。撥開靜留頰邊一束亞麻色的髮,順勢搭上她的肩膀。

在靜留轉回視線時,夏樹唇邊竟似浮著稀淡的了然與苦笑。

還來不及釐清那笑的涵意,夏樹按住靜留肩膀,輕吸口氣,倏然地……



──吻了她。



…………什麼?

……為何是……

──自唇上擴散開來的柔軟觸感與甜香……



藤乃靜留一生中從沒像此刻般失態。

她想像過怒罵她的夏樹、對她冷笑的夏樹,甚至是恐懼她、對她不屑一顧的夏樹,就是沒料想到夏樹給她的不是爽快一槍,而是貼唇的吻。

蒼白的臉嵌著一對因驚嚇而睜大的紅色眼睛,靜留呆呆地任由夏樹摟住自己。

「靜留。」

耳邊夏樹的聲音雖然低沉,卻十分溫和,像是平常呼喚好朋友般地叫著她的名字。

夏樹頓了一下,整理心情似地舒了口氣,靜留感受到因兩人胸貼著胸而傳來的細微擦動。她仍然瞪大眼,意識一片空白。

「……那時候,我始終無法相信任何人。第一個進入我感情世界的人,就是妳。」

摟住肩膀的力道稍微加沈,夏樹偏著頭,說話的聲音變輕。

「但是,我還是沒能懷有妳所期待的那種感情。」

「即便如此,我還是很高興妳能喜歡我。」

那熟悉的低沉嗓音染著謝意。終於回過神的靜留不斷在心中問自己此刻她是否人在夢裡,夏樹忽然扶著她的肩膀退開,暖意飄遠時,靜留看見那雙翠綠如湖的眼睛少去平時的冷凝,多了份誠摯。

──她所說的,不帶欺瞞,亦非安慰,都是她真正的感受。

完全出乎意料地陷入無法思考的窘境,靜留看著夏樹鬆開眉間,對她展顏,她卻失常忘了微笑回禮。



「……我喜歡妳,靜留。」



霎時,臉頰燙了起來。

宛如咒語般的話,靜留全身的力氣瞬間消失,一雙手不知擺向哪好,只好傻傻地擱在腿上。

──夏樹……太狡猾……這麼突然……

──不對,那句話的意思是……



「所以……」

夏樹垂下眼,說了兩個字後忽地沉默。靜留還在消化那個吻、那句話的震驚,只是愣著眼對她突然轉開的話表示疑惑。

夏樹眉目間飄過一絲決意,沒有回應靜留,逕把視線投向教堂外仍纏鬥不休的子獸。

「迪蘭────」

清澈而嘹亮的呼喚聲傳出教堂,銀藍色的狼眼中閃現熾烈的紅光。

「Load Silver Cartridge!」

自那個吻開始,一切都發生得太快,靜留雖在瞬間明白夏樹話語背後的意義,卻只是睜大眼忘了阻止。

「發射──!」

轟隆隆的輸送聲不斷碰撞,砲管發出尖銳的氣音,強烈的光芒集聚之後,倏然噴出!

砰,砰,砰。

連續三聲沉悶的重響,銀白色的光彈結結實實打入清姬體內!

澎湃的能量波動猛烈擴散,地面亦震得揚起灰沙,清姬六顆蛇頭齊齊長嘶,飽脹的紫色軀體逐漸裂開,綻放出金黃色的光芒!

轟地一聲可怕的爆破,清姬被炸成碎片,迪蘭也遭反捲的能量波急速吞沒。金色的光燦燦閃著,轉為不斷擴大的亮白華光,暴風自教堂外部吹入,刮得一地碎木飛竄飄旋。

在刺眼的光線及狂舞的木屑中,靜留看見夏樹揪住胸口彎下腰。

──為什麼……夏樹妳這樣是自殺啊……

──我最重要的人就是妳了,為什麼妳要殺死清姬……最該死的人是我,不是妳啊!

在迎面的強風中勉強挪近,靜留搭住夏樹的肩膀,臉上浮現懊悔與不解。忽然間,心臟傳來緊縮的劇痛,她悶哼一聲,扯緊那身霜白的制服。

好痛……為何……這彷彿要抽去生命般的痛楚……

察覺靜留的異樣,夏樹突然抬起頭,咬著牙向她一笑。



──靜留,還有很多、很多話想對妳說,但是……恐怕沒機會了。

──我會帶著妳一起走,這是我的答覆。



看見那個清朗朗的笑容後,靜留明白了一切。向全身擴散的劇痛在那一刻竟化為感動,她只覺幸福地幾乎要哭出來了。

──原來,妳最重要的人是我……

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靜留膝蓋一軟,向地面癱坐。在即將跌下時,她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接住,熟悉的氣息貼了上來,夏樹在最後的時刻成為她最能倚靠的支柱。

「好高興…………」

似乎聽見靜留呢喃在嘴裡的那句話,將一切託付給舞衣的夏樹緊緊地擁住靜留,露出真誠的微笑。

教堂外的白光越來越強烈,焦黑的神子在強風中逐片剝落。靜留摟住夏樹的腰,最後一次將世界與她的氣息充塞胸中,抬頭望去。

之後,將映入眼裡的那一幕烙在心上一生一世。



──吞噬一切的白色亮光裡,她平靜的眼說了聲『幸好有妳』,再化為漫天的祖母綠。



擁著消散的綠芒,靜留看著自己的雙手亦散成青綠色光點,一顆一顆斑駁飄離……

緩緩地,她的唇線綻成柔和而美麗的微笑。



空無死寂的風華之地,落葉飛捲。殘毀的校舍之後,曾經頌唱聖歌的教堂被洶湧的白光淹沒,暴風龍卷似地狠狠掃過,成堆焦黑的碎木殘屑噴向毀壞的庭園。

翠綠的樹叢、花圃的小花,砂色的步道、皙白的涼亭,聲音與光影的嘶吼過後,一切通通染上悲傷與殘酷的塵泥。

沈鬱的天空仍舊垂著灰雲,教堂頂部的半截十字架在媛星的紅光下再次沉默……

隆隆震響的地鳴聲中,封架的宮殿開了。

[ 本帖最后由 一之瀨初歌 于 2008-1-1 15:5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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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31 22:02 | 显示全部楼层
II



玉の緒よ 絶えなば絶えね ながらへば 忍ぶることの 弱りもぞする

                      ──《小倉百人一首》──

何時喜歡上那首和歌早已不復記憶,只記得……

──是在一場雨裡、在一座草坪上,執起織纏生命與靈魂的翠綠色玉繩。



那個傍晚,下著算不上大,不撐傘卻會濕了髮的尷尬細雨。

「照例」由擁護的學妹們打著傘,踏著濕答答的步道往宿舍走去。掛著與平常一樣溫和的笑容,以得體卻不親也不疏的言語回應那些雜染傾慕的眼神與交談。

禮儀二字已內化成自己的一部分,毋需刻意意識,身體即會反射性採取最適宜的應對。與週遭維持著友善而和氣,似乎熟絡卻保有距離的氛圍,對著任何人微笑,換來世界的好感。自長至幼,自親至疏,從京都到風華,這裡只少去家世與親族的壓力,本質仍沒什麼不同。

和平、不起波瀾,卻也無趣,不帶氣味的風推著她踩過時間;悠閒、無牽無掛,卻不知為何而活,走在沒有終點的荒涼平野上。

眼前的步道往左右與前方散開,前方通往校門,向右是教堂,左側盡頭則是女子宿舍。

那些住處在校外的孩子們臉上掛著明顯的不捨,同住於宿舍的人表情裡則帶著慶幸,便特地多停留一會陪陪即將說再見的她們。

貼心?幾雙眼裡洩漏出這種情緒。

呵,左右無事,回到宿舍也是千篇一律的晚飯、泡茶、課業、夜讀、就寢,和可愛的女孩子們聊聊瑣事反倒能調劑調劑這單調慘白的生命。

正在心裡冷眼注視停留在毛毛細雨中微笑的自己,一朵朵鮮艷亮麗的傘花之外,忽見一抹蒼鬱的藍劃過。

嘴裡說的話雖然沒有中斷,眼神卻已沾上那帶著水珠的背影。

「……欸,那是……玖我?她今天有來上課啊……」

隨著自己的視線看過去,認識她的人驚訝地掩嘴。

結束「貼心的服務」走回宿舍的路上,忍不住又想起那髮梢已淌著水珠卻一點避雨意思也沒的孩子。

令人印象深刻地,一個人的背影竟散發這年紀少有的孤獨與倨傲。



升上高等部一年級後,傾慕者越來越多了,連午休時間亦被簇擁著在滿是綠樹草坪的校園內用餐。

包含學姐在內的傾慕者手裡那些以家政課用心的作品、大清早起床準備的餐食、特地為自己烘培的點心等等名目捧上來的食物曾讓她小小煩惱過,是否得擁有雙倍大的食量才能全數消化?啊啦,還有隨之而來的卡路里難題。

那日是清晨寒意退卻,天氣漸暖的仲春時節。心裡仍想著不痛不癢的小煩惱,走在步道上與眾人言笑晏晏的她,越過一株吐露新葉的樹後,不期然看見遠方草坪上一個曾經見過的背影。

是那在灰濛濛的天裡仍踏著毫不遲疑的腳步,將雨水及俗人拋在後頭,擁有一頭深藍色頭髮的孩子。

她穿著一件深紫色的高領長袖T恤,外套初等部制服,鞋子擺在身後,一腳屈起一腳盤回,稍嫌粗魯卻更見率性地坐在草坪上看著乾乾淨淨的天空。一頭過肩的長髮沉穩伏貼在背部,她維持看天的姿勢久久不動,眼神毫不飄移。

無意識停下腳步了。

──很寂寞的模樣呢,那孩子。

是如此強烈的感覺,讓她盯著她的側臉多看了一眼。

與臉部同樣鮮明俐落的線條一致地,她盯著天的翠綠色眼睛裡有強烈的固執,彷彿天空鑲著無論如何也要接近的目標般,幾乎令自己也想向天空瞧上一瞧。微風吹過臉龐的時候,平直的髮被拂向一旁,她清楚看見那孩子微皺的眉與下噘的唇角,但神態又並非正處於發怒的情緒。

忍不住感到好奇了,是一直、一直不愉快著,才孕生這樣的眉與這樣的嘴角吧。寂寞是很好理解的,但她眼睛裡翡翠般堅硬而純粹乾淨的固執可耐人尋味了。

「……啊,是玖我同學耶……」

看向自己目光所在的人們嘴裡失聲喊著,與半年前有相同的訝異。

這次可不滿足於姓氏了,向她們問上一句,輕易得到她的名字──玖我夏樹。

許是因為自己顯露難得的好奇,知情的人七嘴八舌地將所知一股腦全倒了出來。

雖然很漂亮可是很冷漠、沒有人敢接近、總是靜靜地一個人想著事、沒人見她笑過,以及,老是早退缺課,也不記得班上任一位同學的名字……

關於玖我夏樹的談論被預備鐘聲打斷,微笑著保持沉默在她們意猶未盡的閒聊聲中走回教室,午後的課卻頻頻分心了。

藤乃靜留,日後被夏樹笑罵為走神大王的歷史從這一天,被那雙堅定的綠色眼睛吸引開始。



夏樹大概以為風華花園裡的對談都是倆人初次見面吧。

那其實是自己好奇兩年後,一時無法自制,身體脫離心靈掌握的一刻。

──希望在每個春櫻繽紛的季節,她會憶起故事的起點源於一朵粉色小花。

──記得嗎?在那株俯瞰風華的大樹下,妳喊了我的名字。



「那樣做的話,花會死掉唷。」

櫻色花瓣紛飛的庭園裡,帶著一臉猝不及防的訝異及一絲被撞見壞事的尷尬轉過頭來,夏樹卻立刻霜了臉,封閉瞬間漏出的情緒。

那雙漂亮的綠色眼睛帶著濃厚的戒備直直地瞪過來。本以為是個寂寞而冷漠的孩子,這反應說是對週遭的一切皆滿懷敵意亦不為過呢,無怪乎那麼多人對夏樹大感興趣卻望之卻步。

短暫的愕然沒有顯露於外,毫不畏懼地回應夏樹逼人的瞪視,她自若說著話。

「美麗的花應該好好欣賞,因為即使生命短暫,花仍然勇敢而努力盛放著呢。」

忍不住瞇起眼微笑,終於和夏樹說上話了。從小被嚴加指導不該輕易為人動搖,一向不甚喜愛失控的感覺,如今卻由衷感激那突如其來的衝動,兩人間的故事才能譜下序曲。

夏樹露出明顯的不愉,轉過頭就要離去。

「我……我是藤乃靜留。」

──一般都會回報自己的名字吧?那麼就不僅是說上話,而是交談了。

幾乎是匆匆忙忙地說出名字,想將接觸的時間與意義延長,背對著自己的夏樹停下腳步時,她心跳微微加速了。

「不要和我說話!」

半側回頭用一枚綠色的眸子斜瞪著人,一字一頓潑下大桶冷水後,夏樹揚長而去。

「啊啦……傷腦筋,該不會被討厭了吧。」

無奈的微笑,小小的擔憂,卻對自己踏出的一步給予讚賞。

乍看是個長了刺的孩子,仔細觀察後,才發覺她孤冷的武裝底下,竟帶著令人意外的一面。似乎很兇惡,卻會因欺負花朵而羞赧;彷彿對人有所抗拒,花叢前的背影卻又如此落寞……還有那不悅便不悅,毫不修飾、近乎無禮的率直。

……真是有意思呢,讓人不禁……想再靠近真實的她。

那粉色花瓣飛舞的午間,在這風華之地,靜留首次因開心而露出笑容。



當夜,靜留首次非公務地利用了身為班長的進階網路權限。

儘管如此,也只能得知夏樹母親已逝,父親遠在國外,出席率與成績慘不忍睹的簡單訊息罷了。就算得知班級與座位,她住在校外一所高級公寓的事實卻讓靜留撫著臉嘆了口氣。

──難道要守在教室外才能等到行蹤不固定的她?

猛地,靜留對飄過腦海的問題感到愕然。

只是庭園內一次算不上交談的接觸,竟讓她對夏樹的好奇心高漲到出乎自己意料的程度了?

搖一搖頭,靜留起身泡了杯茶沈澱思緒。

──她是有那麼點耐人尋味,不過自己跟蹤狂似的行為也太不知節制了。

喝完茶扭熄夜燈,靜留刻意將腦袋放空地睡去。



一如往常在笑語人群中度過,靜留偶爾會想起一個向世界散發敵意的怒眼孩子,卻再沒有放縱內心的好奇氾濫。在風華之地的時間仍然平緩無奇地翻過一頁又一頁日曆……直到清風徐徐的那天,右下腹忽然燙了起來。

──是那個與生俱來,彷彿某種刻印般的紅色胎記。

從右下腹瀰漫開來的灼熱十分異樣,不適感讓她忍不住數次輕按側腹,熱度卻始終降不下來,最後被大驚小怪的同學與教師解讀為鬧肚子的症狀。靜留微笑婉拒好幾位同學的護送,帶著幾乎要煩躁起來的心緒往醫護室走去。

路過中庭時,從草坪上吹來的涼風拂動她亞麻色的柔軟長髮,靜留改變了主意,轉個方向往學園中最茂盛的大樹走去。

她明確知道這不是鬧肚子,她需要的不是醫護室,而是能讓心情平靜下來的處所──一個散發自然的清新氣息而不是藥水味,有濃蔭、有綠地,視野開闊的地方。

邁著較平常快上幾分的腳步來到全學園最高的樹下時,她訝然發現早已有人躺在樹蔭底熟睡著。

濃蔭裡是她認識的人。

──玖我夏樹正側著身,以臂當枕壓在書包上鼻息沉沉睡著,湛藍的髮掛了枚幼嫩的草屑。

她不帶一絲一毫防備的睡臉如此平靜稚秀,與那日庭園裡的她判若兩人。

被側腹的火燙喚回神智的靜留驀地發覺自己直直盯著夏樹瞧了許久。那異樣的熱度竟攀上耳垂,令她半是著惱半是尷尬地輕嘆口氣,尚在猶豫是否要另外找個安靜地方歇息,樹蔭裡的夏樹忽然警醒,翠綠色的眼睛裡睡意全消。

「吵到妳了嗎?抱歉。」揚起溫雅的友善笑容,靜留卻打消離去的念頭,踱到樹底另一側靠著粗壯的樹幹曲膝坐下。

夏樹沒有答話,只是俐落坐起身來,拍掉髮上草屑的動作微顯煩躁,一直盯著靜留的目光在微弱的疑惑後又替換成防備。

「我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一會就走。」被那樣的目光直視著,靜留卻沒半點閃躲的意思,又朝夏樹笑了一下,彷彿是個誤闖領主莊園的旅人。

夏樹的視線從靜留臉上移到她手摀著的側腹,閃過一絲疑問後她站起來準備離去。

「……妳應該去醫護室。」

出乎意料的話傳來,靜留一怔,看著夏樹逐漸走遠,回過神來忙喊住她。

「玖……玖我同學!」

她停下腳步,卻沒有轉頭地回了句話,背著光的微啞聲線是女孩子少有的低沉。

「沒事不要跟我說話。」

又是這句話,不過較之上次卻溫和多了,靜留不禁微笑。

「啊啦……就是有事才叫住妳呢。妳的書包被遺棄了……」

那個背影沉默了兩秒,才轉身回走,拾起草坪上孤單的書包,抬頭時她的視線與靜留對上。靜留反射性朝她一笑,夏樹的臉頰竟意外浮起一絲發窘的暈紅,哼了一聲大踏步離開。

清風徐來,靜留盯著她隱沒在坡度下的背影半晌才撫著臉嘆了口氣。

──為什麼……突然想起「可愛」這個形容小動物的詞……

「咦,不燙了……」



於是,那降下的好奇心又再度被挑發了。



靜留的猜測是正確的,夏樹蹺課後時常在那株大樹下午睡。漸漸地,午休時她會找些理由避開人群,帶著便當及書籍到那株大樹下,邊享受柔和的風、安靜的氣息,邊期待那個孩子帶著意外的表情出現或醒來。

──像是小時候凝視著老家那一池淺水,等待錦鯉冒出水面,平淡悠閒中帶著些微興奮的期待。

『……妳……又來了……』

一開始夏樹總是繃著臉,「被闖入」的不悅寫在眉目之間,靜留卻自顧自吃著便當、翻著書頁,抬頭一見她的臭臉就是無可挑剔的溫柔微笑,再假裝沒看見她的窘迫收回視線。幾次壓抑不住失笑,夏樹先是冷著臉掉頭就走,末了卻只是冷哼一聲便躺倒午睡,不再離去。

之後,靜留試探著跟她交談了。

──實在是對她身上時不時出現的小小傷口感到心疼啊。

聽到她這麼問,夏樹只是沉默地偏過頭去,不發怒,也不想回答。

彷彿又見到那片草坪上,睜著翡翠般堅硬固執的眼睛仰望天空的她,那不吭一聲的背影竟顯得孤單而沈重。也許,真是說不出口的理由吧,靜留不繼續追問,再次碰面時卻掏出乾淨的繃帶和紗布。

搽上碘酒時她縮了一下手,神情微妙地混合著抗拒和不習慣,卻沒有出聲拒絕靜留的包紮。

「玖我同學,傷口要好好處理呢,感染髒東西就麻煩了。」

靜留微笑著叮嚀,夏樹低下頭沒應聲。靜留也不以為意,收拾好剪刀繃帶便攤開書籍,才將思緒放入書上字句,夏樹突然說話了。

「夏樹。」

「欸?」

「不要叫我玖我。」

夏樹的聲音悶悶的,眉目間竟帶著一絲痛恨。靜留指尖刮著書頁,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只是柔柔地唸了那個盼望許久的名字。

「夏…樹……」

她應聲抬頭。

「夏樹……真是個好名字呢。」

她淺淺笑著,她卻難為情地撇開頭。

「夏樹……夏樹……夏樹!」

「不要一直喊!」

「夏樹臉紅了。」

「喂!」

那天,靜留打從心底笑出的聲音像銀鈴般清脆而動聽,夏樹卻窘得好幾天沒出現在那株大樹下。



要求她使用那個親近的稱呼後,靜留明顯察覺夏樹的防備之心逐漸卸除,雖然某些私事上她仍絕口不提,日常瑣事卻已能毫不在意地和靜留談起。

「夏樹老是蹺課,成績不要緊嗎?」

「出席數夠,成績也及格,夠了。」

「夏樹不喜歡上課?」

「……我討厭被盯著看。……而且學校好吵,咭咭咯咯火雞似的…………喂!不要盯著我看!」

靜留格格笑著轉開那雙燦亮的紅色眼睛,愉快地打開便當盒蓋,又倒了杯茶,玉子燒的甜香及淡淡的茶香味飄散開來。

夏樹哼了一聲,撕開手上的麵包,塑膠袋嘎啦嘎啦響著。

「……妳真的很愛喝茶。」

靜留輕呷了口茶,側著頭一笑。

「夏樹也很喜歡吃麵包啊。」

「才沒有。……是為了有力氣才吃東西。」

靜留一怔,抬眼卻只看見她帶著思索的表情一口一口咬著彷彿沒味道的麵包。

「……這樣營養會不夠呢。」

嘴裡這麼說著,靜留突然探手抓住夏樹的上臂一捏。

「幹、幹什麼啊妳!」

夏樹幾乎是驚慌地掙了開去,那親暱的感覺令她極不習慣,靜留卻只是撫著臉嘻嘻一笑。

「夏樹的手雖然很結實,不過太瘦了,一定都是亂吃的關係。」

「……囉唆!」

「啊啦……雖然好像還很強壯,日子一久會突然暈倒唷。」

夏樹聞言沉默,掐著手裡的麵包,半晌臉上微暈,囁嚅了一句。

「……做便當很麻煩。」

那表情明明就顯示她不擅下廚,還推說麻煩呢。靜留噗哧一笑,換來她兇惡的一瞪眼。

「……吶,夏樹……妳喜歡吃什麼?」

夏樹一臉狐疑地看著捧起便當盒的靜留,她眨了眨眼等待答覆。

「……喜歡……美乃滋吧。」

「還有呢?」

「沒了。」

面對毫不猶豫回答的夏樹,如果靜留有一絲一毫的驚訝,她也掩飾得十分完美。

「……傷腦筋,跟麵包一樣不營養的食物啊。」

「囉唆!干妳什麼事!」

「啊啦……當然有關啊,我對下廚挺有興趣,就是找不到人幫我試吃呢。」

「……妳……要幫我準備便當?」

「不─是──」刻意拖長聲音,靜留閉起眼微笑:「……是請夏樹指教我不成熟的廚藝唷。」

夏樹聞言沉默,低著頭彷彿思索難題似的,卻沒有出聲拒絕。

翌日,靜留出現在大樹底下時,笑瞇瞇地拿出兩個便當盒,一個是她慣用的漆紅鎏金餐盒,另一個是深藍為底鐫著銀色流線紋的餐盒。盒蓋一掀香味撲鼻,盒內除配色鮮明的菜餚外,竟還有拌著美乃滋的生菜蔬果,夏樹那雙沉翠的眼睛倏然亮了起來。

靜留挾著飯送入嘴裡,彷彿配菜是夏樹而不是筷上的萵苣似地微笑看她一下一下扒著飯。那個視線終於被察覺,夏樹抬起頭皺眉瞪回去。

「……不要盯著我看。」

靜留放下筷子和餐盒,撫著臉嘆了口氣。

「好殘忍……看夏樹吃得這麼開心,我很滿足啊。」

──竟然有人的臉可以紅得這麼迅速。

夏樹窘得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索性端著餐盒背轉身去。

那盒只動三四口的飯再也吃不下,靜留快忍不住滿腔大笑的衝動,忙擱下飯盒倒了杯茶給自己。閉著眼緩和情緒,卻怎樣也壓不下唇邊彎上的笑意,索性……就不理了。

──她真的非常高興。

「喂……」

靜留睜開眼,夏樹已轉回身體端坐著,面前擺著吃得一乾二淨的餐盒。

「……嗯……我喜歡吃甜一點的蛋……還有……雞肉有骨頭……啊…美乃滋很好吃……」

越說聲音越低,頭也跟著垂了下去。

這是什麼害羞的小動物……克制不住地,靜留伸手摸上她低垂的頭,揉亂她直滑的湛藍色髮絲。

「唔!喂!放開……」

「收到妳的感想了。」

夏樹投來的目光從慍怒轉為疑惑,靜留卻逕自收拾起兩個餐盒,淺笑始終未曾稍減。

那一天,靜留靠坐在樹幹邊翻著腿上的書,眼角餘光卻屢屢飄向一旁背對著她午睡的夏樹,頭一次,喜歡上這溫和而漂亮的風華之地。

午休時間即將結束時,夏樹醒了過來,半聲不吭地看著她提起餐盒,欲言又止。靜留也不開口詢問,只是隨口說了聲注意出席率,舉步離去。走沒多遠,背後忽然傳來夏樹的呼喊。

「……喂!」

聞聲回頭,她不知何時站起身來,視線射往地上,神色略現彆扭。

「……那個……今天謝謝妳的便當。」

心下微微一震,靜留提住餐盒的手緊了緊,淡色的細眉彎成漂亮的弧度。

「夏樹好有禮貌呢。」

她哼了一聲,撇過頭去,很不習慣這種交談的模樣。

「……介不介意再更有禮貌點?」

開玩笑式地問了一句,她斜眼看了靜留一眼,卻沒有拒絕,只有疑問。

「人家的名字可不叫喂呢……」

啊,忍不住端出委屈的表情了,她好像有些慌呢。

「那、那麼……」

不解風情的預備鐘聲竟在此時響起,靜留微微一笑,躬身向夏樹道別,適才的委屈全數蒸發。

「夏樹,明天見。」

「嗯…啊……」吶吶地應著,她偏過目光。



「明天見,靜……靜留。」



驚訝地回過頭去,她神色慌亂轉過頭,只可惜通紅的耳垂直接暴露在靜留的目光下。

「啊啦……夏樹在害羞嗎?」

「囉…囉唆!快走啦妳,要遲到了!」

夏樹背轉身子低聲怒吼,靜留輕輕的笑聲毫不掩飾地溜了出來,再一次告訴自己……



──她在這風華之地,很快樂。



※ ※ ※ ※ ※ 



雖然一開始是難以接近的模樣,但在種種她口中所謂「多管閒事」的行為下,那孩子一吋吋開啟封閉的心門。

意外地,在那峻冷如刀鋒般的防衛下,是個率直、單純、善良的普通女孩。

──猶記得,是在一個月色迷濛的深夜決定守護認真而孤獨的她。



偶爾,她們會在廣大的校園內碰頭。

靜留總能在周身笑語中抓住人群外閃過夏樹的影子,她卻多半給她不甚理解的不耐視線。

那一天是晴朗的好天氣,高空中飄了好幾朵壯麗的白色花椰菜。靜留挾著蘆筍細嚼慢嚥,夏樹盤著腿用筷子戳起最後的小香腸心不在焉咬著,小香腸吃完還意猶未盡地咬住筷子。

「夏樹,筷子會咬爛喔。」

夏樹唔了一聲,擱下筷子,隨手拿起鋁箔包裝的牛奶,插上吸管喝了起來。

「夏樹這年紀多喝牛奶才會發育得比較好呢。」

說著話的靜留目光從她的臉往胸口移動,夏樹先是一怔,猛地意識到靜留的眼神意有所指,一時又怒又羞,脫口罵出聲來。

「妳……亂講!才不是為了那個喝的!」

眼前的人眉毛挑得老高,她卻只是轉回視線,若無其事淺笑著。夏樹懊惱著為何能嚇退同學的威嚇對她毫無效果,將認識她的始末快速回想一遍,忍不住嘟嚷了一句。

「真是個怪人啊,靜留妳。」

有反應了。靜留那雙豔紅的漂亮眼睛訝然睜大,筷子停在飯盒上方動也不動。

「是這樣嗎?」

「很奇怪啊!」用了強烈的語氣再確定一次,夏樹扯斷腳邊的青草,拈在手中折來折去:「講的是怪腔調的話,而且……像我這樣的人……一直對我多管閒事的……」

靜留忽然輕輕地笑了起來,放下筷子探手倒茶。

「因為我喜歡夏樹啊。」

那句話實在是說得太過自然,彷彿講的是天上有星有月這種簡單事般輕鬆,夏樹楞了幾秒才曉得漲紅臉。

「笨…笨蛋!突然地……在說什麼啊!」

被她說是怪人又罵了聲笨蛋,靜留似乎很受傷的模樣,露出慘遭冤枉的表情。

「討厭……夏樹好冷淡……我們是朋友啊。」

說完這句話的靜留托著茶杯喝起茶來,神態嫻靜,夏樹卻像是被打擊到似地,好一陣子低著頭沈默不語。

「夏樹?」

靜留忍不住喊了一聲,她隨口應著,夜風般低沉的嗓音有些啞。

「……妳沒事吧?」

她搖了搖頭,卻忽然將雙手枕到腦後,倒向草坪,一雙蒼綠的眼睜得老大,直望進蔚藍的天。靜留見她不答也不再追問,只是翻開帶來的書籍,撩開滑落頰邊的髮靠向樹幹,專心看起書來。

「……靜留。」

靜留從書裡抬頭,望向身畔樹蔭底下的她,夏樹不知何時皺起眉來。

「妳常常……身邊圍著這麼多人,不會煩嗎?」

靜留按住被風吹動的書頁,微笑說著不會啊,女孩子們很可愛的話,夏樹嗤了一聲。



「老是勉強笑著,妳不累啊?」



靜留忽然沒了聲音。夏樹轉過頭去,卻看見她無法克制地輕笑了起來,肩膀顫個不停。

「笑什麼笑啊……眼淚都跑出來了。」

夏樹狐疑地看著她,坐起身來往口袋一翻卻發現忘了帶手巾,眉間不由一皺。靜留終於停下笑聲,修長的手指揩去眼角水光,一對紅瞳溼潤鮮艷,夏樹發現她的睫毛又長又濃密。

「夏樹明天會來學校嗎?」

突如其來的問句,夏樹沒察覺靜留避開她的問題,只是沉吟著,還沒決定是否蹺課的樣子。

「我學會一種新口味的美乃滋呢,明天幫忙試吃好嗎?」

夏樹眼一亮,馬上點了點頭,靜留櫻色的唇線又彎出平常那抹弧度。

那天夜裡,靜留沒有喝茶。

在室友熄燈後,她推開玻璃門出到陽台上。手舉一盞清酒,就著天際一輪蒼白的月及那顆小巧卻醒目的紅星,靜留為夏樹那直刺到心裡去的問題乾杯。



大概,是從首次被窺見內心的那一刻起,這份感情就以絕快的速度開始成長了吧。



夏樹初二,靜留高一的暑假,她們曾邀著一起出門逛街。也是在那時,為了所謂的「夏樹穿也適合的可愛衣服」,靜留微笑著將一臉尷尬的夏樹拉進她打過工的內衣店,說是幫忙挑選適合夏樹的內衣,卻演變成她心中一塊抹不去的陰影。

『對不起啊,夏樹……可是人家的手真的比布尺還準……啊啊……不要不理我嘛!』

笨蛋、變態、色鬼、怪人,接連被罵了十多分鐘的靜留,最後以數種新口味的自製美乃滋作為賠罪,堂而皇之進到夏樹公寓廚房去了。

然而,打開那個乏善可陳的冰箱,又看了一眼除了泡麵碗還是泡麵碗的垃圾桶,靜留總是溫雅的臉色變得有些青。在她雖然溫柔,卻不知為何散發寒氣的微笑注視下,夏樹答應靜留盡可能飲食正常。

偶爾,靜留會在夏樹方便的時候到公寓內幫她料理三餐,曾有一次逗留的時間太晚,夏樹竟騎著重型機車送靜留回宿舍。『太危險了,夏樹還沒成年。』面對靜留彷彿這樣說著的眼神,夏樹卻十分固執,毫不退讓地生起氣來。靜留不再多說什麼,之後卻絕不在夏樹家待到連公車都停駛的時刻。

但是事情總有意外,在開學前一個禮拜的夜晚,靜留離去前卻下起傾盆大雨。當時針指向十點時,窗外雨幕仍直直刷落,從天空中垂下的瀑布一點也沒有乾涸的跡象。靜留端著茶杯坐在座墊上望著陽台外竄動的閃電發愣,夏樹吶吶地問了。

『要不要……在我這待一晚?』

那是一個雷聲隱隱的闇夜。

靜留躺在夏樹鋪好的睡袋上,看著身邊一直睜大眼毫無睏意的夏樹,忽然想起那個在草坪上抬眼望天的孤單孩子。在她因睡袋的暖意昏昏欲睡的時候,夏樹坐起身來,自言自語般說話了……

她說,她已經滿十五歲了。

『……欸?夏樹只少我一歲呢。』

她應了一聲,說她曾經休學,因為一場嚴重的車禍在醫院裡躺了一年。

靜留默默聽著那些沒記載在班長能瀏覽網頁上的夏樹的事。

『……我說過不要喊我玖我吧。』

『那男人……在我住院的時候,搭著另外一個女人的肩膀,走了。』

靜留震了一下。那男人……她說的是她的父親。

『所以……不要喊我……那個姓。』

彷彿平靜卻更像勉強壓抑住胸中憎惡與痛楚的夏樹,那雙翠綠色的眼睛在陰暗中閃爍得像顆星,亮度灼人,卻十分孤單。

『靜…靜留……』

聽到她尷尬的呼喚時,靜留才發現她不知何時爬出睡袋,從背後緊緊抱著夏樹。

『……對不起,突然……覺得很悲傷……』

靜留放開手,垂著眼端坐在夏樹身邊。

夏樹一陣沈默,忽然掀開被子,側身背著靜留躺下。

『抱歉,有點多話了,睡覺吧。』

雨聲漸緩,幾個沉悶的響雷過後,自天空懸下的瀑布收住了。靜留躺在睡袋內,看著縮成一團黑的夏樹的背影,直到睡著前都是滿眼的不捨和心疼。



那個炎熱而海風輕吹的暑假似慢卻快地過去了。

開學前一天,夏樹告訴靜留,這一學期除了必要的出席日,她不會再到學校來了。

「那個……便當……可以不用天天幫我準備了……」

她低著頭,眼神飄開,靜留只是沉默。

「……那……夏樹會來的時候,提早一天通知我,好嗎?」

「好。」

夏樹應允了,從口袋裡拿出一隻深紅色的滑蓋式手機。

「號碼?」

「欸?」

「妳的手機號碼。」

明白過來的靜留一臉沈鬱掃得乾乾淨淨,換上欣喜的笑容,央著夏樹讓她親自按下自己的手機號碼,撥通再掛斷。

接回手機的夏樹挑了挑眉,不懂為何她那麼開心,卻只是拼著音打出靜留的名字。

「Shi…zu…ru……」

螢幕上出現「靜留」兩個字,儲存的燈號一閃。下一刻,手機響了起來,來電顯示──靜留。

夏樹沒按下接聽,只是瞪了笑嘻嘻的靜留一眼。

「不要亂撥!」

「啊啦……夏樹好冷淡哦。」

珍而重之地收好自己那隻雪白色的手機,笑著送走又違規騎車的夏樹,看不見她的背影後,靜留覺得乾淨的淺藍天空好寂寥。

──一定是沒有雲的關係吧。

這樣想著的靜留默默走回宿舍,身影為陰暗的通道吞噬。



開學後,靜留仍然如平常般微笑著,分心的時刻卻變多了。偶爾,她會婉拒傾慕者們的跟隨,踱到那株大樹下,靠在樹幹上俯瞰滿是綠樹草坪的風華學園,靜靜吹風。

──期待收到夏樹傳來的簡訊。

──期待看見那個孤單而堅強的孩子。

──期待……看見她專心吃飯的模樣。

──期待……能在……她身邊……揉開她總是皺起的眉頭。

夏樹翹課時仍會躲到大樹下午睡,然而她很少踏進校門。

夏樹會以不確定的語氣說隔天或許會到校,卻時常送來「抱歉,臨時有事,不去學校。」的簡訊。

靜留從未讓她見到盛滿飯菜原封不動維持到放學的冷餐盒。

如若夏樹到校,放學後會在後庭院等待靜留,違規地騎著機車送她回宿舍。──靜留曾加以制止卻在她的執拗下宣告放棄。

失落的心情在看見她時被拋之腦後,只在目送夏樹離去時悄悄回捲,增添更多的掛懷。

夏樹變得神秘,且變得沉默。

──確切來說,她會回答的問題變少了。

她的神情變得較往常凝重,像是遭遇難以解決的難題。有些時候那雙眼睛會閃著強烈的執著,似乎抓住明確的目標般有力。靜留試著詢問時,夏樹不是拙劣地敷衍過去,就是直言不能說。無奈之餘,靜留藉著戲弄夏樹來掩飾心中細小的落寞。

以及一句百說不厭的「不可以……做危險的事喔?」。

夏樹總是隨口應著,卻依然故我騎機車上學。



那一日放學後,靜留在約好的後庭院見到手腳滿是OK絆和繃帶的夏樹。

確實地,靜留心臟漏跳了一拍。

急忙詢問下,夏樹卻宛如沒事人般地說不過是些不需要在意的擦傷,神色裡有一絲接近目標似的自豪與興奮。

靜留微涼的指尖不由自主搭上夏樹貼著OK絆的下巴,滑過去的粗糙感告訴她,夏樹在她不曉得的地方受了甚至波及臉部的全身的傷,這可不是跌倒或撞到就會造成的傷勢!

──隱隱地,一股火氣竄了上來。

「騎機車摔倒的嗎?」

靜留的臉色比看見塞滿泡麵碗的垃圾桶時還蒼白,向來柔和溫雅的嗓音低下時有種莫名的壓迫感。

「早知會如此,就算用盡全身的力氣也要把妳從機車上強拉下來。」

──心疼外更有一點對自己的惱怒,彷彿……夏樹摔車受傷自身也得負上一分責任。

似乎為她難得的嚴肅感到錯愕,夏樹連忙解釋這些擦傷跟機車毫無關係。靜留那雙豔紅的眼睛微微瞇起向下追問時,她眼神裡的固執亮起,再一次回答無可奉告,只說這些傷對她而言是值得驕傲的勳章。

明白當夏樹堅持的時候誰也動搖不了她,靜留放棄地嘆口氣,只是按著胸口忍不住抱怨。

「光看到夏樹這樣心臟都快停了。」

夏樹聞言露出微妙的懷念表情。靜留一問,她訕訕地回答很久沒被人這般關心,一時間頗不習慣。

「我一直都很關心夏樹啊。」

靜留微微一笑,似有意似無意提起學園內也「關心」著夏樹的武田同學,夏樹幾乎可稱為怒氣的激烈反應竟讓她心裡頭一輕。微感愕然的靜留分了心思,夏樹趁機將閒聊的話題轉開。

「那個……我記得……靜留擔任班上的班長吧?」

「嗯,怎麼了嗎?」

夏樹沉吟一下,說出口的話帶著試探。

「……我聽說班長擁有比一般學生更進階的網路使用權限?」

靜留眨了眨眼,側著頭露出抱歉的微笑。

「即使是班長,也不能竄改成績和出席率唷。」

像是被刺到痛腳般,夏樹瞪了她一眼。

「我不是要拜託這個!……只是想知道學校的一些事,經營狀況、組織、理事長的名字、簡歷等等,還有職員、學生名冊、履歷資料。」

靜留一愕,忍不住出口詢問。

「為什麼要知道……」話未說完,靜留卻露出近乎寂寞的神色,自己下了結論:「就算我問妳也不會說吧。」

夏樹再次道歉,翡翠色眼睛裡的堅持卻益發明顯,靜留嘆了口氣,將話題帶回。

「夏樹要調查的東西,就算是班長也不可能得知的。」

她露出果然如此卻不遺憾的表情,彷彿適才只是不經意的隨口問問。

「那就算了,忘記這件事吧。」

夏樹說完這句話,轉身往停放機車的後森林走去。搭著夏樹的車返回宿舍時兩人都未曾再談起那件事,靜留心中卻已經有了決定。



年關一過,就是緊鑼密鼓的學生會長選舉時期。

──817票對12票,靜留以極大的票數差距當選學生會長。



夏樹拉開學生會室的門時,靜留穿著嶄新而貼身的白色制服,正坐在會長椅上優雅地喝著茶。

「……夏樹都不敲門,嚇到我了。」

這麼說著的靜留,卻掛著一點都不像被驚嚇到的柔和微笑。

「……恭喜妳當選。」

「謝謝。」

靜留笑吟吟地看著夏樹關上門走了進來,靠在桌邊以不甚理解的眼神打量著她。

「……沒想到靜留妳也會嚮往權力。」

就算是與學校生活脫節的夏樹,也知道風華的學生會長擁有對全體學生的自治權,理事長不加以干涉的話,說是校園內的皇帝也不為過。但她眼中雖然擁有大人般的沉穩,卻總是步調緩慢悠閒,喜歡笑嘻嘻戲弄人的靜留實在與之劃不上等號。

靜留握住手中的茶杯擱在桌上,露出些微的訝異。

「沒這回事呢。因為大家一直拜託,我實在拒絕不來所以……」

「所以就踢走了那個討人厭的珠洲城。」

「啊啦,夏樹真是壞心。」

補捉到夏樹臉上微小的慶幸,靜留淺笑一聲,握著杯子的手指輕輕滑動,被砂質瓷杯一映,更顯玉潤。

「不過……妳不是很怕麻煩嗎?」

無視夏樹的疑惑,靜留托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飄向桌面上的筆記型電腦。

「夏樹,跟妳說件好事,學生會長在校內擁有部分比教師更高階的網路瀏覽權限唷。」

夏樹明顯駭了一跳,靠在桌邊的身體整個轉過來盯著靜留,她卻只是沉穩地微笑著。

「那個……靜留……妳是不是因為……我講過的那件事才……」

「什麼事?」

「就是……我說要……調查學校的……」

夏樹說得吞吞吐吐,靜留忽然像是暑假前在大樹下那般無法克制地笑了起來。靜留難得的笑聲很動聽,夏樹卻感覺彷彿自己說了極好笑的話讓她連眼淚都笑出來般尷尬。

「靜留!」

靜留眨著一雙濕潤的豔紅瞳孔瞟了夏樹一眼,好不容易才把笑意壓下,嗓音還有些微抖。

「抱歉哪,因為夏樹實在是說了太離譜的話……啊啊…我肚子疼了……」

「喂!」

在夏樹瞪視下重新挺直背的靜留恢復優雅的姿態,皙白的手指輕輕敲著電腦鍵盤。

「我喜歡夏樹。可是就算我多關心夏樹,也不會因此接受學生會長這種麻煩差事啊。」

靜留平穩地回應適才避開的問題,夏樹紅著臉吶吶應了一聲。

「啊……說得也是…………前面那句話可以不用說。」

「真是……冷淡的夏樹哪……剛說被大家拜託著不好拒絕,我只是想試試看自己能做到多少,而且對將來考試也有幫助。這個權限……」

靜留瞥了一眼啟動保護程式,不停閃過學園各處影像的電腦螢幕,交疊雙手頂住下巴,閉起眼睛微笑。

「夏樹別在意,好好地利用順便得來的功能就是了。」

──自然而無懈可擊的笑容。

夏樹被說服了。

「……吶,夏樹現在要試試看嗎?」

靜留站起身讓出會長專屬的椅子,一副邀請的模樣。夏樹微一猶豫,視線落在電腦螢幕上時眼睛裡卻泛起靜留十分熟悉的堅定神采,隨即俐落地坐了下去。

夏樹移動滑鼠,螢幕保護沒有消失,卻跳出輸入密碼的對話訊息欄。

「等一下哦,我輸入密碼……」

在夏樹背後的靜留直接將雙手伸向鍵盤,一點都不在意似地,豐滿的胸部輕貼在夏樹背上。

平時會叫嚷著閃避的夏樹只將身體微微往前一傾,緊盯著解開密碼保護的螢幕。移動滑鼠游標打開全校的人事資料後,她的眼睛亮起抖擻的光。

緩緩收回雙手的靜留,按在椅背上瞧著夏樹專注地瀏覽網頁。滿足而安慰的微笑過後,她以夏樹察覺不到的輕微動作,不自禁地親吻了夏樹湛藍色的髮絲。

在那個陽光明朗的午間,靜留確認了一件重要的事。



──我……愛上夏樹了。

月上中宵,在薄薄的雲後暈成一片朦朧,時鐘指針重疊在刻度11的位置。

搬入學生會長個人寢室的靜留站在可俯瞰風華灣的陽台上,握著茶杯出神。夜風挾帶初春的寒氣吹來,單薄的淡紫浴衣與冷意一起貼在肌膚上有些難受,微亂的思緒卻得以理得清晰。

──看見她,就愉快;看不見,會想念。

──明確知道心中萌發的已不只是所謂的好感或朋友間的親暱。



喜歡她倚靠在機車邊等待的姿態,喜歡她轉頭時眼睛映入自己的身影。

喜歡她專心望天時鮮明的側臉線條,喜歡她津津有味吃著自己準備的餐盒。

喜歡她皺著眉發怒泛紅的臉頰,喜歡她枕在草地上平靜的睡顏。

喜歡她平滑直順的深藍色長髮,喜歡她純淨如湖水的綠色眼睛。



喜歡她擁有超越年齡的執著與孤峭的稚氣臉龐。

喜歡她走起路來大踏步向前毫不遲疑的勇氣。

喜歡她彆扭底下隱藏的溫柔與善良。

喜歡她低沉嗓音裡與眾不同的堅定。

喜歡她眼神裡不曾掩過濁雲的率直。



喜歡……她無意間看穿自己的澄澈視線。



夏樹的一切,都想不停地說著喜歡。

然而……

──氣溫更低了。靜留捧著早已涼冷的杯,逼自己正視華麗的情動之下最根本的問題。



女性對女性產生愛意,這是不被允許的。



不管能說出多少對夏樹的喜歡,所有的心意在那規矩之前都褪得蒼白,因為,那是不正常的感情。

好感與愛情間界線十分模糊,添上性別的因素,卻是能說與不能說的兩極端點。

──不能說,無所謂。

是自己擅自愛上夏樹的,沒必要讓她知道藤乃靜留獨斷的行為,決定參選學生會長的原因也是。

對,這才是自己該做的。

那夜裏平靜而壓抑地背轉過去縮成一團的孩子,以翡翠色深刻的固執追著遠方的終點。實在是太心疼天空下回首一望,她挺直卻孤單的身影,所以……

為了她,站上政見發表的高台,穿起這身霜白似雪的制服。

為了她,可以忘記那個怕麻煩的自己。

期盼她抿緊的唇線有一天會露出真正的笑容,為她稍稍違背原則也不打緊。

只要……能幫助總是凝著眉的她接近那神秘而艱難的目標。

只要能在夏樹身邊、守護著她前行的步伐,就能感到幸福及滿足,不是嗎?

藤乃靜留,只需要繼續扮演玖我夏樹的好朋友、好學姐。這份心意,讓它像身上那獨特的胎記般,自己知道就好了。



喝下失溫的茶,靜留對著模糊的月及那顆藏在雲後仍掩不了紅的星子露出釋然卻寂寞的微笑。

──嗶。

室內傳來短促的電子音,隨後是手機震動木質桌面的雜響。靜留拉上玻璃門,拾起遺忘在几上的手機。




 明天下午會到校。

          夏樹
             』



畫面上儲存與刪除的燈號交互閃著,靜留移動拇指按下儲存,闔上手機時寂寞已抽空。

雲開月明,淡淡的月光灑進未拉妥門簾的會長寢室,睡著的她秀麗臉龐上是一抹期待的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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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31 22:03 | 显示全部楼层
III



我站在妳面前,妳卻不知道我愛妳;
我愛妳成癡成迷,卻不能說我愛妳;
我想妳痛徹心扉,卻只能深埋心底。

天上的媛星能在夜空中俯瞰大海,深沈的海洋會倒映紅星的光影。鳶自高空投落,隔著海面卻依舊無法觸及深潛的魚。

妳我咫尺相對,卻遠如天涯。

──同為HiME的命運只將我倆距離稍稍拉近,我伸手仍搆不到妳固執前進的肩膀。

──曾幾何時,橫亙在妳我之間的遙遠距離,讓這分單純的感情變了調……



夏樹升上高一的五月,時序進入稍舒適的春末,這風華之地發生的怪事忽然呈倍數增加。繼風華灣內的遊輪突然斷成兩截沈沒,前庭出現疑似靈異現象的巨圓燒灼痕跡之後,亦有不少學生目睹校園暗處倏忽來去的黑影。執行部雷厲風行的搜索毫無線索,部長珠洲城遙鎮日裡神經緊繃,在校園內巡邏的身影彷彿發怒的怪獸般不可招惹。

這日,連素來鎮靜沉著的學生會長亦在看清楚的瞬間啞然了……

一夜之間,後山燒出一道高速公路般筆直寬廣的蒼白傷痕。全校炸了鍋般流言沸騰,學生會與執行部全體動員展開調查,便連教師間也議論紛紛,然而執行部長口中的「犯人」似乎蒸發般全無下落……



學生會室中,靜留手指靈巧地敲著鍵盤,輕輕點壓白色的Enter鍵,螢幕上顯示出新進轉學生的個人資料。

「是這個孩子吧。」

聽見靜留這樣說,已換穿高中制服的夏樹坐在寬大的桌上率性地轉過身來,低下頭盯著螢幕,全然忽略幾乎退到大腿腿根的灰褐色學生裙襬。

「鴇羽舞衣……果然……是取得風華的獎學金而轉學來的……」

「為什麼會對這女孩子有興趣?」

靜留故意擺出吃醋的模樣,稍稍強調「興趣」兩字,夏樹橫了她一眼,隨口應聲沒什麼。靜留凝視緊盯螢幕思索的夏樹,唇邊換回平穩的微笑。

「和後山的那件事有關係嗎?」

猜中了。夏樹倏然轉過的視線與靜留絳紅的眼睛對個正著,明白無法敷衍過去的她迴身跳下桌,背轉過去。

「……抱歉,我不想把靜留捲進來。」

靜留聞言只是一笑,習慣性地嘆氣。

「唉,什麼話都坦率地說出來就不是夏樹的風格了哪。」

靜留數落人的語氣柔和得堪稱寵溺,被視為小孩子卻無法反駁的夏樹臉一紅。此時,學生會室的門被拉開了。

「啊,玖我夏樹……」

走進來的是有學生會雜工之稱的楯祐一,跟在後頭的副會長神崎黎人彷彿感覺到室內不同的氛圍而爽朗一笑。

「哎啊,好像打擾到什麼了?」

夏樹面無表情撫平翹起的裙襬,靜留卻橫過眼,報以惋惜的微笑。

「真是不解風情哪……我們正在進行好事呢。」

「靜留!」

夏樹微顯尷尬地抗議著,正準備告辭時,學生會室的電話響了起來。

從理事長邸直撥過來的電話請學生會的人帶鴇羽舞衣姐弟往理事長邸一趟,聽見電話內容的夏樹眉頭一皺,卻仍舊什麼也沒說便離去了。

請黎人和楯往醫護室通知鴇羽姐弟後,靜留坐回電腦前,再次打開那名轉學生的人事資料,幽幽嘆了口氣。

「這孩子……也是HiME嗎……」

靜留撫著臉,想起夏樹及後山的火災,溫亮的紅色眼睛內落了片雲。



HiME──Highly-advanced Materializing Equipment,高次物質化能力。

不久前,才知道身上那獨特的紅色刻印所代表的意義。

那天夜裡有著清亮的月光,月旁媛星不若其他星子褪去蹤跡,明明滅滅眨閃著深紅的光華。

她卻渡過有生以來最險惡的一晚……



※ ※ ※ ※ ※ 



『再這樣下去……妳和夏樹都會被殺唷,會長大人。』

蹲踞在兩公尺高的樹上,那名叫炎凪的白髮少年按住頭頂一本紅色的書籍,臉上掛著令人厭惡的悠閒笑容,看著她攙住昏迷的夏樹狼狽奔跑。

後方傳來惡意明顯的追趕聲,靜留不與他應答,只是用力摟緊夏樹的腰,扛住她的肩膀往森林深處逃去。

原來……夏樹身上頻繁的傷就是與這些怪物戰鬥而來的嗎?

雖然那少年一副看好戲的模樣,但若不是他將自己從宿舍引來學園後森林,昏迷的夏樹也許就……

靜留搖搖頭不再想下去,此刻最重要的就是擺脫那隻有著螞蟻外型的巨大怪物,把一身是傷的夏樹送往醫院治療。可是……她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越來越粗重,掛在身上的夏樹越來越沉,身後雜沓的爬動聲卻越來越近。

靜留死命拽著夏樹一腳高一腳低邁過盤根錯節的大樹底及一條乾涸的水道,忽然衝進一片淡淡的月光下。

靜留訝然地停了腳步。

冷白的光線均勻灑在眼前平坦的泥地上,週遭的樹不知為何未曾侵佔此處一分一毫,山壁與大樹將泥地圍成一處上圓下方的區域,自空中俯瞰應是鐘型的平地吧。

山壁上,竟閃著十來處淡黃的狹長亮光。

「妳的孩子……在等著妳呼喚呢,靜留。」

無暇顧及忽然從樹枝頂消失出現在身後的怪異少年及那不知所謂的話,她已聞到後方怪物散發的惡臭。往四周快速一瞥,靜留看見山壁下一塊大石後有縫隙可堪躲避。

急急忙忙帶著夏樹擠到大石後,靜留緩過氣只覺幾乎累癱,白色的制服也被泥塵弄污數處,右下腹胎記的部位更傳來一陣陣的熾熱感。

「唔……」

身邊的夏樹忽然發出一聲呻吟。靜留低頭看去,眉間死皺的她仍然未醒,身上的賽車服多處割破,頸邊還滲著血,靜留忙抽出手巾按住傷處。

「真是狼狽的夏樹哪……」

凪不知何時蹲在石上居高臨下看著她們二人,臉上又是那隔岸觀火的笑容,靜留不由地眉梢一挑。

「哈,別生氣啊。」少年站起身來,按住頭頂的書,忽然一個後空翻,輕巧地落在山壁側,邪魅細長的眼睛往樹林一瞟:「親愛的靜留,妳打算怎麼做呢……這兒可沒有別條路可以逃喔。」

話聲剛落,那隻螞蟻外型的怪物從樹林內探出頭來。怪物開閉的大顎不斷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頭頂的觸角緩緩搖著,複眼在月光下閃著嚇人的烏光,緩緩地往空地內爬了進來。

靜留躲在大石後窺探著,細長的淡色眉毛緊蹙,全然不理會一旁帶著莫名笑容注視她的凪。

「傷腦筋……回頭得請珠洲城同學準備殺蟲劑全校消毒哪……」

喃喃自語的靜留正考慮在此與這怪物耗上一晚,右下腹微熱的胎記忽然燙得刺痛起來,她忍不住伸手摀住。

「……騷動了嗎?HiME的紋章。……媛星正亮著呢。」

靜留終於看了凪一眼,闇夜裡深紅色的眼睛射出警覺的光。白頭髮的少年衝著她笑,手指在空中畫出一個形狀,正是靜留胎記的形狀,他背後的夜空懸掛著一輪蒼白的圓月,月旁閃著一顆妖異紅星。

「……你知道些什麼?」

凪笑了,沒有正面回答。

「妳體內擁有的力量,能幫助妳和可愛的夏樹脫離險境喔。」

「什麼……」

靜留話還未說完,那怪物似乎發覺兩人藏身之處,快速爬了過來!

「哦呀,那孩子來了。」

少年又泛起悠哉的笑容,輕輕一跳飛身直上樹梢。

「妳可以的,靜留。妳有…………無論如何也要守護的人。來……釋放體內的力量吧……」



──靜留卻從藏身的大石後衝了出去。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牠接近昏迷的夏樹!

這般想著的靜留以自身為餌,沿著山壁直衝進來時的樹林!

聽見背後傳來的搔爬聲,靜留心下一定,現在只需要考慮逃命了。

──好燙……

摀著右腹急奔的靜留大口喘息,呼吸間滿是深夜裡森林濕冷的水氣,冰涼的感覺卻完全壓不住右下腹的熾熱。那異樣的熱度讓她口乾舌燥,幾乎快不能思考地不擇路奔跑著。

背後的爬動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終於,一股大力狠狠打中背後,靜留悶哼一聲跌了出去,撞上一株大樹滑了下來。

「靜留,還不覺醒真的會死喔……」

後背強烈的疼痛讓靜留說不出話,一雙紅色的眼睛凌厲瞪著倚在不遠樹旁微笑的凪。

「……很簡單嘛,與生俱來的東西,只需要這樣『放』出來……」

完全不能理解他抽象的話,背部的疼痛散了開來,靜留看著怪物一步步接近,粗壯的雙顎高舉再挾下,只能反射性抬起雙手阻擋……



下個瞬間,像是化成湍急的河流般,熾熱的感覺從右下腹淹向全身!

透紅的色光自靜留右下腹擴散開來,顏色逐漸加深後再化為漫流的雷電,在奪目的亮光中緩緩地……



──凝聚成一柄六尺長的薙刀。



怪物警覺地停下腳步,停頓的巨大身體彷彿森林間一塊黑褐陰影。

薙刀通體在黯淡的光線下呈現陰沉的血色,二尺長的刀身鑲著一枚沉紫勾玉,刀柄末端牽著尾穗,刀刃閃著鋒銳的虹光。

「這是……」

便是素來沉穩的靜留也訝異得喊出聲來,落在手中的紅色薙刀有堅實的質感,卻不可思議地輕盈。

「Element,這是妳的魔導具,HiME意志物質化後的武器。……真是把漂亮的薙刀啊……」

凪大加讚嘆著,靜留只是緊握薙刀站起身來,面對那忽然靜止下來的怪物。

對峙只持續一瞬間,怪物雙顎一動,猛然咬了過來!

千鈞一髮之刻,靜留勉強閃過身,順著勢道揮下手中的薙刀。出乎意料的,薙刀竟斬掉怪物半截下顎!

怪物火速縮回頭部,發出刺耳的嘰嘰聲,緊接著暴怒地衝了過來!

估計能傷到怪物也會被撞成重傷的靜留轉身又開始奔跑,在一連串變化中幾乎停頓的腦袋終於運轉起來。



──她可以戰鬥。

──有了這柄彷彿與身心融為一體的薙刀。

──雖然是以不祥的顏色鑄成,靜留卻覺得如朋友般熟悉。

──可以用它擊倒這怪物。靜留有自信。

──只要……找對方法。



看見前面的亮光時,靜留暗叫一聲糟糕。她竟走了回頭路,跑回那片有夏樹在的鐘型空地。

在樹林的邊界停下腳步,靜留捍衛般將薙刀橫握身前,緊著眉瞪視步步逼近的怪物。

「靜留,看看背後。」

凪的語氣透著興奮,靜留卻不敢回頭,憤怒的怪物已近在眼前。

「沒感覺嗎?妳的孩子……」

什麼意思?靜留心中犯疑,背後除了夏樹,就只有那片亮著十多片黃光的奇異山壁,什麼她的孩子?雖然不明白他的話,體內卻有股暖意浮動著……

「Child……妳的孩子將會保護妳,眼前的棄獸不會是牠的對手。」

靜留耳朵聽著凪講話,腳下也不停移動閃躲怪物的攻擊。

「來,選擇吧!靜留,我的戰姬!是否要和牠一起戰鬥,賭上……妳最重要的東西!」

白髮少年的話有種奇妙的歡快與煽惑,靜留卻沉著聲音開口詢問。

「以我的生命為代價的交易嗎?」

凪只是微笑,邪氣的眼神裡卻沒有任何承認的情緒。將他的回應瞧進眼裡的靜留也笑了,唇角彎起美麗的弧度。

「真可惜,我不能擅自把夏樹當成交易的籌碼哪!」

靜留倏地轉身,直奔入空地中央。月光下的她舉起手中的薙刀,盯著樹林邊疑惑的怪物,露出平穩而自信的微笑。



「我只需要……能遠距離攻擊的武器。延伸吧…………『殉逢』。」



隨著那聲輕輕的呼喚,靜留揮著薙刀旋身一斬。

──深紅的顏色潑濺般直直甩了出去。

橫過空中的,是化成鞭狀的血色刀身,順著靜留的視線,往怪物兜去。刀光殘影還未消失,靜留舉起殉逢又再度揮下,灰褐的裙襬在夜晚的涼風中飄揚。

兩道深紅的弧光交叉閃過,那隻螞蟻狀的怪物忽然停下動作。

靜留收回薙刀,快步走向大石後昏迷的夏樹。



──在凪瞪大的眼中,那隻怪物一片、一片碎裂,化作無數藍色的光屑,緩緩浮向夜空……



「……夏樹,我們找醫生去。」

靜留攙起夏樹,唇邊懸著柔和的微笑。



※ ※ ※ ※ ※ 



那日凪帶著複雜的眼神目送自己與夏樹離去,臨走前她向那片神秘的山壁瞧了一眼。山壁表面十來片黃光閃閃爍爍,彷彿內裡有什麼在等待她,走遠時心中一股莫名的失落油然而生。

但若她猜得不錯,獲得那東西需要以夏樹為代價。有可能危及她的事一切免談,更遑論自己壓根就對這莫名其妙的力量沒半點興趣,怪物什麼的……就讓那個凪自己去對付吧。

只是……為何夏樹會與這些怪物戰鬥?從認識她時就已經過著戰鬥的生活了嗎?難怪大傷小傷不斷……

靜留的疑問隔天便獲得解答。向來只在重要場合出現的風華理事長風花真白,於放學後請她往理事長邸一敘。

Orphan……來自異界的棄獸,只有被天上的媛星引導的少女才具有消滅這些魔物的力量。藤乃靜留、玖我夏樹,與其他HiME一樣,以各種理由及背景被聚集到這風華學園就讀。

靜留靜靜聽著,心中卻哭笑不得。什麼時候自己竟成為坊間幻想小說的主角了?也許風華地下藏著機器人或魔神呢,操場和泳池可以打開來也說不定。

『該如何面對、利用身上的力量,我們無意干涉。HiME的力量,由HiME決定如何運用。』

那名瞧來約莫十四歲年紀的蒼白少女以這句話做結,稚嫩的臉上有超乎常人的冷靜與老成。

『……那麼,也還是有其他人在的嘛。』

少女淡青色的眼睛在夕陽下平靜無波,似乎對靜留置棄獸於不理的答案不感意外,只是用淡淡的眸光目視自己離去。靜留察覺背後被隱含悲傷的眼神凝視著,卻滿心掛念夏樹,頭也不回地離開理事長邸。



原來……夏樹早已與棄獸戰鬥數年了。真是……善良的夏樹啊,拯救人類的英雄似的。

但是,在夏樹瀏覽的學校機密資料中,大多數是與棄獸無關之事。難道HiME並不像理事長和凪所說的那般單純?然而靜留既無意參與戰鬥,更對重重謎團毫無興趣。

她只在意夏樹。那個會與棄獸戰鬥的夏樹,置身於危險之中的夏樹,會因此受傷昏迷的夏樹……

考慮過向夏樹坦白同為HiME,再與她並肩作戰,為她守護背後,但……

『……抱歉,我不想把靜留捲進來。』

是不想讓她擔心嗎?所以什麼都瞞著她。靜留苦笑,這孩子的溫柔真是讓她心疼又寂寞。

看來……只能瞞著夏樹,偷偷幫著除去一些她還來不及知道、來不及解決的棄獸吧?讓夏樹受傷的機會減少……

靜留撫著臉嘆了口氣,還是得執起那把名為殉逢,深紅色的薙刀呢。



在她解決棄獸時,凪總會出現,以欣賞的表情微笑,並多次提醒child仍在等待她。

『敵人……只會越來越強唷,親愛的靜留。』

不必他說,靜留亦覺得戰鬥越來越吃力,然危及夏樹之事她決不可能讓步。直到暑假過後……

校園內開始風傳夜間有吸血鬼神出鬼沒,甚至有唱詩班的學生遇襲。原先靜留不以為意,一日在學生會室待得較晚,返回宿舍時抄近路行經教會,棄獸竟現身了。那鳥型的棄獸似乎與以往碰上的大為不同,靜留欲將牠往森林內引去時,對方以快絕的速度撲上,還來不及喚出薙刀側腹便濺了紅。棄獸大展雙翅啄下時,牠出現了…………

紫色的幻影倏然從身前浮現,硬將棄獸擋了回去。那棄獸與幻影對峙片刻便揮翅飛走,幻影卻留了下來。

雖是半透明的影子,然而靜留看得清清楚楚,那是長了六顆頭的巨蛇,十二顆淡金色的通透瞳孔凝視著她。有股從心裡頭向全身漫開的溫暖,卻雜有一絲莫名的悲傷與怨憤,有一瞬間,靜留內心為那溫暖感到刺痛,腦海深處亦響起牠微小的聲音……

『呼喚牠的名字,牠將成為妳的力量。』

不知何時現身的凪站在樹梢上下起伏,靜留只是伸出手,指尖微觸那稀薄的幻影。露出抱歉的苦笑,靜留摀住側腹的傷口,卻轉身默默離去……



拋棄重要之物的難捨在心底竄流。

碰觸瞬間就知道牠的名字,亦明白牠是等同於自身靈魂的存在,但……需以夏樹為代價的力量,她不能妥協。



這一日,送走吸血鬼事件的嫌疑犯紫子修女後,child的事又在心中浮動。拉開學生會室的門時,夏樹竟已坐在會長椅上敲著電腦。輕微的驚訝後,淡淡的雀躍掩上靜留心頭。

「還是沒有西亞斯財團和相關企業的名字……」

緊盯著螢幕的她皺著眉專注思索,靜留傾身往螢幕一瞟,是在學園創立祭時接待過的岩阪製藥。畫面上蟲爬般的字一瞬間顯得俗不可耐,夏樹好端端待在身邊令她十分安心。

──無論如何……都想守護身邊的這個人。

──但是,卻每次都只能看著她一個人的背影漸漸遠去……

「謝了,靜留。」

夏樹抓起桌上的手套起身,絲毫不願浪費時間就要離開,靜留看著她隨腳步邁動而飄晃的湛藍色長髮,忽然間……

「夏樹。」

她停下腳步,還未轉過頭來,靜留的手已環上夏樹的腰,從背後摟住她。

「唔!……喂……靜留!放……」

「不可以……做危險的事喔。」

貼在夏樹身後,靜留額頭輕靠著她的後腦,沒有平時的戲謔,柔軟的聲音滿是掛懷。夏樹臉頰一燙,意欲拉開靜留的手在聽見那句話後卻停下,只是吶吶應了一聲,僵住身體任她抱著。

──不行,胸中的眷戀快滿出來了……

靜留呼了口氣,唇邊勾起微笑,手上摟抱力道忽然加重。

「啊啦……好高興,夏樹今天都沒推開人家。」

夏樹臉頰上的暈紅迅速加深,眉間猛然挑起,抓住靜留的手向外一扳。

「妳啊!就那麼喜歡開這種玩笑!」

面前的人一臉惱怒,靜留笑嘻嘻地舉著雙手退開,夏樹哼了一聲,卻拿她無可奈何。

「我要走了!」

扔下一句話,還氣著的夏樹微嘟起嘴,逕自走向門口。靜留不再與她玩鬧,按住桌面輕輕將頰邊的髮撥開,背著她笑得柔和卻認真。

「真的……不能太逞強哦?」

停在門口夏樹一頓,只是回過頭來投以自信的微笑。

夏樹離去後,靜留按著胸口,花了些力氣安撫譟動的心。



──夏樹的……溫暖……

抱著身材勻稱,結實卻不失柔軟的她,撫慰般的滿足就會淌開來。HiME、child什麼的全拋至腦後,腦海裡就只有一個真實的夏樹。

好想一直、一直抱著她。

戀著她身上清新獨特的氣味,念著她純淨率真的綠眸。

一想起夏樹,心裡總是又酸又澀、又甜又暖,再摻了點苦般五味雜陳。

曾經,她是夏樹唯一的朋友;現在,她仍是夏樹重要的朋友,她卻知道夏樹與舞衣、命等人共同戰鬥犯難。

從前,是她一點一滴化開夏樹封閉的心,得以瞧見她不同的面目;而今,她會在那些HiME面前展露難得的笑容。

雖然只有她能看見毫無防備的夏樹,被夏樹全心信賴著,更讓夏樹即使隱瞞也不讓她被危險波及……

但是她卻對夏樹懷著絕對不能說出口的戀慕……只能看著背影的愛意……

是否有一天……可以……



靜留倏然回神。

──鏡子裡浴衣下襬的折線歪了。

幽幽嘆口氣,靜留收拾飄散的心神,重新穿好浴衣。



玉響祭。

風華之地的戰姬傳說是個美麗而哀傷的故事。在那遙遠的年代裡,有一群年輕的戰姬們為保護心愛的人戰鬥,短暫的生命在絢麗的火光中燃燒而後隕落。據傳戰姬們前往最後的戰場之前,曾將緞帶繫在今日風華校園內的水晶宮所在的樹木上,祈禱能與心愛的人再次相見。

時至今日,傳說內容已演變成戀愛密咒般的傳統習俗──只要將寫著喜歡之人名字的緞帶繫上水晶宮的欄杆,就可以跟那個人結合在一起。

在風華渡過的歲月將屆六年,靜留換上繪有牡丹的粉色浴衣,繫著淡紫色繡金雲紋的腰帶,首次走入祭典之中。

避開擺滿攤販的大步道,靜留繞了些遠路,從校園內小徑進入人聲喧嘩的水晶宮。

週邊人潮笑語不斷,每個前來祈願的人臉上都掛著期待與興奮的笑容。靜留只是靜靜地走到欄杆邊,從袖子裡掏出一條白色的緞帶。

「玖我なつき」。

靜留繫上時稍加調整,將娟秀的字跡背過來掩在內裡,直起身來閉上眼,輕輕地,兩下擊掌。



『夏樹……我喜歡妳。……最喜歡妳。』



那恬靜而專注的麗絕側臉在一瞬間閃過淡淡的企盼及悲傷,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靜留轉身離去,忽覺熱鬧的祭典令人萌生煩躁。

那一夜,靜留又對月飲酒,月旁的媛星亮得刺眼。



『靜留…………靜……留……』

夏樹的嘴形緩緩發出無聲的五個音。

あ、い、し、て、る。

句子劃下結束的符號,她的唇貼了上來。

『靜留,我愛妳。』

她的手,輕撫夏樹刀鋒般銳利而美麗的臉龐,漸漸地,向胸口下滑,探入……



靜留猛然從床上翻起,抓著胸口大聲喘氣,額際泛起冷汗。

那對睜大的赤紅眼睛填滿驚愕與畏懼,在闇夜裡神經質地眨著。

良久,她雙手掩面,發出一聲極低的啜泣。



※ ※ ※ ※ ※ 



玉響祭那夜,金色的光柱從天際直直擊落,風華市唯一與本島連結的橋樑瞬間蒸發,西亞斯財團所屬的黃金艦隊全體出動,前來──打開英靈殿之門。

西亞斯財團對風華之地的壓制僅僅持續兩天。第二日破曉,HiME們的反擊全面展開,在灣岸邊擊潰艾莉莎.西亞斯之後,風華學園恢復平靜……

大多數學生們不知道騷動因何而起,又為何結束,報章雜誌全無記載,學校及學生會也沒有任何解釋。眾多流言傳來傳去,最終也只能不了了之。

在HiME們為除去大敵而鬆了口氣,甚至到KTV歡唱慶祝時,殘酷的命運才真正開始……



昨夜,天上的媛星變大變亮,且凌駕於月亮之上了……幾乎要奪走月光般具有侵略性。

『對,棄獸不會再出現。蝕已經開始,親愛的靜留,為了取得全部的力量,阻止媛星降臨,HiME該獵殺彼此的子獸!』

──我沒有child。

開始吹起寒風的夜裡,她語調亦結了霜,冷冷回答那個邪氣的白髮少年。

果然……他們對HiME是否與棄獸戰鬥不甚在意。現下一想,那只是挑起HiME的惻隱之心,以戰鬥為名,喚醒子獸的手段罷了。

以重要之人為賭注,擁有子獸的完整HiME互殘才是他們的目的。

『妳還真是倔強呢……不在時限前決定出最後的HiME,世界可是會被毀滅的哦。』

禮貌性給個沒有任何意義的微笑,靜留往宿舍走去,凪仍在身後愉快地高聲叫嚷。

『妳心愛的夏樹會死唷。要保護她免於其他HiME的獵殺也好,讓她成為最後的HiME也好,甚至是……由妳來擊滅其他人的子獸……靜留,妳會呼喚牠的,我等著!』

『HiME終究會互相殘殺,這是無法逃避的命運!』



凪刺耳的聲音還在腦海裡狂嘯,靜留穿過放學後的校舍,在昏紅中沉默地走向學生會室。



──這愚蠢的祭典是什麼來歷、又將會決定什麼,其他HiME是誰她都沒有興趣。

──她只在乎夏樹一個人。

──不想她受傷,不想她遭遇危險,不想……她亦深陷這可笑的命運。

──然而該怎麼做……



拉開學生會室的門時,腦中千思萬念的夏樹竟落入眼中,靜留一驚。

──夏樹正坐在會長椅上沉沉睡著。

橘紅的餘暉自窗外傾入,她支手托腮,垂落臉側的湛藍色髮絲敷了層淡淡的光。

睡著的她沒有平時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凝,一雙細長的黑眉舒展開來,刀刻般銳利而美麗的臉部線條在夕陽下柔化為符合年紀的稚氣。靜留微嘆口氣,只在熟睡時才能卸下防備嗎?還頂住腮幫子斜著肩膀入睡呢,這樣醒來會酸疼的。

輕手輕腳闔上拉門,靜留帶著淺淺的微笑踱到夏樹身後,彎下腰喚了一聲。

「夏樹?」

紋風不動,睡著的人沒有醒覺的跡象,髮絲上的金光仍在同樣的地方閃著同樣的亮度。

忍不住……再靠得更近了……

──夏樹……我好喜歡妳……

探手向前,撈起直直垂下的髮再抬高。滑順的髮為重力拉扯,一縷縷、一束束脫離她的掌心,滑了開去墜回原本的位置。黃昏的光與影從夏樹的髮上掃過,襯著她瓷白的頸子,一瞬間美得驚心動魄,靜留瞳色中的紅倏地加深,托髮的手凝在半空,髮絲滑離時的微癢觸感殘留在掌裡久久不退。

最後一根髮落盡後許久,靜留才閉起眼,輕輕退離,無聲無息走到窗邊凝視風華灣上凌於海面的夕陽。

Na、tsu、ki。

那三個音節反覆在腦裡迴盪,唸著念著,便酸酸甜甜地高興起來。看見她平安無事,比什麼都重要、比什麼都令人安心。

な、つ、き。

伸出手指在掌心畫著那三個字,寫著寫著,靜留的眼籠上憂鬱與寂寞,在迎面的風中按住飄亂的髮。

背後忽然傳來一聲呆楞的驚噫。

──夏樹醒了。

靜留將外洩的情緒收回,換上一貫的柔和溫雅,轉過身來。

撩住頰邊的髮,不讓它阻礙自己投向夏樹的視線,靜留看見夏樹一臉尷尬望著她,她微微一笑。

「醒了?睡得還好嗎?」

被椅子的主人近乎關懷地問著,夏樹更覺窘迫,頰上染暈外更添了分難得的失措。

「抱歉,一不小心就……」

「…………流口水了。」

她駭了一跳,迅速轉過頭去抬手擦拭,一臉覺得自己是笨蛋的模樣。

「騙妳的。」

啊,夏樹的眉頭皺起來,生氣了。

──唉,好可愛。

「靜留!」

被抱怨了。看見她這樣忽羞忽怒的,就有種平淡的幸福在心底流動,但是……可不能讓夏樹太過困擾呢,靜留柔柔笑著。

「夏樹最近會不會把自己逼得太緊了一點?連我進來都沒發現……很累了吧?」

窗外又吹來一陣風,靜留在髮絲飛動的隙縫間見她臉色一暗,翠眸閃過沈重,一雙總是高揚的眉微微垮下。

「……有一點。」

看來夏樹是真的累了。即便是在她面前,倔強的夏樹也難得坦露疲態,更別提在有其他人會進入的學生會室睡著。夏樹應該也知道媛星祭的真相了,是因此才覺得無力嗎?

「除了電腦,還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嗎?」

反射性地,就想替她排憂解難。話說出口才想起自己亦背負同樣可笑的命運,靜留的聲音忽然輕了。

夏樹沒有察覺她的異樣,只是露出平靜的微笑,投向靜留的視線帶著真誠的謝意。

「謝謝妳,但是……我該走了。抱歉,打擾妳的工作。」

站起身來的她又回復凝重嚴肅的神色,靜留忙壓住心裡的失落,溫和的微笑一如既往。夏樹轉過頭的瞬間閃過一絲煩惱,靜留出聲喚了她。

「夏樹。」

她停下腳步,她在靜止的空氣中彷彿承諾般說著話。

「無論什麼時候,我都在掛念著妳。……請不要忘記這點。」

夏樹肩微微一震,卻沒有回過頭來,那沉啞的嗓音又壓低一分。

「靜留,我很感謝妳為我做的。但是……請妳不要太深入我的內心。……拜託妳。」

──拜託妳。

怎麼……說得這般無助?彷彿請求似地……就如此擔心將我捲入妳的命運嗎?妳離去的背影又為何比以往來得孤單?彷彿……就要掉下淚似的……

一切都太遲了,早在出生時,我就註定與妳背上同樣的宿命。

在不瞭解那紋章的意義前,我可以應要求不過分探入妳的世界。但自喚出殉逢的那夜起,「守護」這兩字就不止於學生會長所能為妳做的任何事。

夏樹,我想保護妳。

──我想妳能拋棄一切沈重的包袱,打從心底綻放笑容。

──我想妳對我那樣笑著。

──我想…………



夏樹熟睡的臉龐倏然閃過腦海,靜留抬手撫上胸口,苦澀的感覺直刺到疼痛的地步。

──不斷滑落的髮,餘暉下閃耀著的夏樹漂亮的頸子。

靜留用力咬了下唇,硬生生將那煽情的畫面從腦海中抹除。

「不……不要……不要想起那個夢…………」

靜留雙手撐在窗邊,垮下的肩微微顫抖,柔軟的聲音泫然欲泣。
 楼主| 发表于 2007-12-31 22:04 | 显示全部楼层
IV



翠色的玉繩,將斷未斷。幾近失控的意志,已難以隱藏我的心意。

──傳說中,清姬為安珍千里跋涉,更為他化作吞吐火焰的巨蛇。

──是否,喊出子獸之名時,我已預見未來?



是日深夜,靜留被嘈雜的警報聲驚醒。

「火災────」

廊上滿是尖叫,整棟宿舍陷入混亂,靜留隨手抓了外掛披在身上,衝到樓下與舍監一起疏散全體住宿生。

「各位同學,現在不能回去宿舍,請各位先去講堂避難!」

靜留不停在慌亂無助的學生間呼喊,亦請幾位熱心的同學協助點算是否有人受困在宿舍內,儘管外表仍維持平靜,但那道自樹林邊延伸至起火點的異樣灼燒痕跡卻令她泛起不祥的預感。

──難道是……

「靜留!」

聽到熟悉的呼喚,靜留訝然轉了過去。

「夏樹?妳怎麼在這?」

「這個之後再說,雪之呢?」

夏樹神色惶急,一頭直滑的湛藍髮絲有強烈吹動後的散亂,聽見她的詢問,靜留更確定自己的猜測──HiME們開戰了……

一團混亂間,刺耳的煞車聲響起,珠洲城搭著自家的豪華轎車,率領執行部部員來到女宿協助救災,菊川雪之恰恰從車內走出。

「珠洲城!雪之借我一下!」

夏樹幾乎是用抓的把雪之帶走,兩人的身影立刻隱沒在樹林的黑影之間。耳邊傳來學生們的驚喊及珠洲城的大吼,靜留忙壓下紛亂的心緒,與珠洲城配合疏散學生。

不多時,夏樹從樹林裡回來,雪之卻不見蹤影。

「夏樹,這到底是……」

「這……就是……抱歉……我不能……」

「夏樹!不要瞞我!」

看著吞吞吐吐又打算敷衍過去的夏樹,靜留終於大聲抗議。夏樹愣住了,靜留蹙著眉,指向起火的宿舍及驚惶的學生們,凝視著她,聲音再度放柔。

「……都失火了,事情很嚴重,告訴我發生什麼事……好嗎?」



──對,快告訴我HiME開戰了,讓我……能跟妳一起面對……我不要只是在一旁看著妳……



夏樹一臉猶豫,目光在她和大火之間移動。驀地,天際突然傳來一聲淒厲尖嘯,遠方的植物館及校舍隨即爆炸,火光與濃煙沖天而起!

「……那傢伙!」

夏樹罵了一聲,拋下靜留轉身往火光處急奔而去。

「夏樹──!」

夏樹頭也沒回地遠去,身形很快便隱沒在闇夜的陰影裡,靜留望著她消失的方向,心中仍在猶豫,忽然間……

──遠方火光濃煙之後,景象波動起來,她看見一頭橘紅的巨大子獸吞吐火焰。

靜留一驚,正要看得清楚時,那邊的天空又水波般一晃,轉瞬恢復為黑沉沉的夜空。

再也忍不住了。

靜留邁開腳步,往夏樹消失的地方奔去。

「藤乃!妳要去哪裡,喂!藤乃──」



──不要……我不要再待在一旁了!

──總是讓妳一個人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戰鬥著,再帶著傷回來。

──我不要看著妳涉險,只能在事後說一句「不可以做危險的事喔?」。

──我要保護妳!待在妳身邊保護妳!



順著燃燒的方向奔入校舍後的樹林,一陣奇異壓穿的跨越感後,適才還是一片黑沉的樹林忽然映滿紅色的焰光。靜留抬起眼睛,樹林上方那隻長著雙翅的龍形子獸正不斷向四周噴射火焰。

──夏樹一定在那!

艱難地在崎嶇的森林中奔跑著,夜裡的涼冷此刻佈滿燒焦的味道及煙塵,她在濃濃的擔憂中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

──持殉逢跟那頭巨型子獸戰鬥?

靜留雖打定主意對子獸一事絕不妥協,卻不是不會衡量事態的傻子。那子獸怎麼看都不是魔導具就能打發的敵人,但是……夏樹……

「妳們兩個快住手!知道妳們在幹什麼嗎!」

夏樹的喊叫聲從不遠處傳來,靜留辨清方向快步趕了過去。

「我知道!……命把巧海殺了,就是這麼回事!」

這聲音是……鴇羽舞衣,可她說的是……

靜留奔到近處,躲在樹後探看。夏樹身後有隻狼型子獸,舞衣則站在那隻巨型子獸旁一臉凶狠瞪著時常與她膩在一起的美袋命,順著夏樹目光看過去,還有個忍者裝扮的女孩昏在一旁。

「尾…尾久崎晶!」

夏樹驚愕地喊著,不遠處的命臉色陰沉,一雙眼睛閃著詭異而灼亮的金光。忽地,她握劍旋身,黑色大劍在地面刮出點點火花與刺耳的噪音,一聲野獸般的嚎叫過後,命猛然將大劍往地面插入。

烏光劇閃,短暫的地鳴後,地表忽然裂開,數不清的黑色石柱陡地刺出,往夏樹和舞衣的方向襲擊而來。

攻擊來得太急太眾,夏樹要閃躲已經來不及了!



──『清姬。』。



飆風驟起,紫色的大蛇凌空竄出!

碩大的蛇身與蛇尾甩過,所有危及夏樹的石柱盡數被掃斷,烏黑的破片四處飛濺,奪奪連聲釘入週遭樹幹。

大蛇頎長的蛇身盤捲舒展,十二枚濁黃蛇瞳射出危險的金芒,緊盯著近處的迦俱土與命,嘶嘶聲響摩擦眾人耳膜,吞吐的蛇信閃著瀲灩卻具有威嚇性的紅芒。在場三人都驚呆了,眼前的六頭大蛇體型與迦俱土可堪匹敵,沉紫的軀體在滿山遍野的紅光中蠕動,勢態雖猛惡,卻將夏樹與迪蘭掩在身後。

「……子獸?誰的……」

夏樹瞪大了眼仰視身前令人畏懼卻保護著她的紫色大蛇,沒發覺蔓延山區的豔紅火焰中,有個長髮女子的身影橫握長柄薙刀,旋腰一斬。

猛地,大蛇的六顆頭齊聲長嘶,蛇嘴一張便向迦俱土咬去!子獸的尖嘯與舞衣的驚喊和成連篇的混亂,夏樹捉住一瞬間躍高的矮小影子,命正高舉大劍往舞衣砍落。

「命,快住手!那是舞衣啊!妳不是說過妳喜歡她嗎!」

聽見夏樹大喊的命一瞬間失了神,大劍歪向一邊,在舞衣身邊砍出又深又長的裂縫……

周遭的火光,愈加刺眼了……



在呼喚之後,林火燃燒的聲響,啜泣、喊叫、兵器格檔……漸漸地,全糊成雨打大地的淅瀝聲。

靜留記不太得那時的事情了。

只知道在猛烈的火光過後,下起傾盆大雨。

殉逢不知何時出現在掌中,靜留緊抱著它背靠大樹撫平狂燥的心跳。

呼喚出那個名字時,彷彿力氣都被抽得一乾二淨。

當她無力地靠向大樹,卻有股溫暖的氣息潮湧而來灌注全身。右下腹的印記再度火燙,卻不若以往的不適,像是親吻,像是貼合,更像是胎動。初始的灼熱過後,撫慰全身的暖意在體內流動起來,彷彿是洶湧的生命溪河……

她忍不住環抱雙肩起了戰慄,這契合到靈魂深處去的感動……

──竟讓她感到一陣又一陣的哀傷。

是因為她讓牠等了太久,甚至曾經轉過身離牠而去?

還是……因為她終究任性地將夏樹當作賭注,正式參與媛星祭的緣故……

──對不起,清姬……

──對不起,夏樹……



雨水穿透樹木的枝葉打向她,靜留在人聲嘈雜中回過神來。

一番地的人趕來善後,忍者眾將昏迷的少主抬走,最後是自稱西亞斯財團之人的金髮男子、迫水老師與夏樹的對話。

『……作為回報,你能提供什麼?』

『這嘛……回報就是關於妳的母親──玖我博士死亡的真相,妳意下如何?夏樹公主。』

大雨中,夏樹的臉色變了。靜留從未聽夏樹提起她逝去的母親,心下更是一震,一番地、西亞斯財團、夏樹的母親……這其中的牽扯是……

夏樹答應了交換情報的交易,等待她的卻是殘酷的事實。

『過去,妳曾經有機會成為我們的一員呢。玖我博士曾經想把妳作為研究材料賣給我們,然而事情被揭穿,才會遭到肅清的命運哪。』

──夏樹的臉色刷白,翠綠的眸子在震愕中急速緊縮。

『實在是太遺憾了,當時已付清訂金,真有點浪費。』

金髮的男子咂了咂舌,臉上帶著惡意的微笑。夏樹腳步一晃,慘白的臉在大雨的沖刷下異常震驚。

『胡說……胡說!』

勉強而虛弱的反駁,那個男人只是笑著聳了聳肩,隨即轉身離去。

夏樹無視迫水的呼喊,在雨中沉默良久,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直到一頭長髮被雨水澆得溼透,她才緩緩邁動失去活力的腳步向停放機車的森林中走去。



──靜留看得清清楚楚,夏樹手裡的槍,在雨中漸漸粉碎成冷白的光粒子消失無蹤……



尾隨著她走到機車旁,看著她機械式地戴上安全帽,發動機車衝入猛烈的大雨裡,靜留卻沒有將她喊住……

──怎麼喊?跟夏樹說她全聽見了嗎?

──夏樹的模樣,像是失去支柱後,世界瞬間崩毀。

雨越下越大,沿著髮梢不斷淌落,靜留因冷意回神才忽然警醒,自己竟任由這樣的夏樹在暴雨中亂闖亂撞?無論如何,還是應該待在她身邊才對!

「清姬。」

輕輕一個呼喚,紫色的六頭大蛇應聲從地面竄出,聳立在靜留面前。靜留瞧著牠,眼神逐漸變得溫柔,輕緩而仔細地,她探手撫摸牠堅硬沉紫的身體。

「抱歉……等很久了嗎?」

清姬六顆蛇頭緩緩垂下,點了點她的肩,蛇瞳裡泛著淡淡的金光,蛇信無聲吞吐著。一顆頭伸到靜留上方,為她擋去刷落的雨水。

「好孩子……」

靜留笑了,湊上前去抱住清姬,像是摟著最珍愛的寶物。

清姬低下頭,載起靜留,騰身躍入沉垂烏雲的天空,朝夏樹消失的方向追去。



──大雨停歇之後,靜留在陰鬱的天裡,看見海邊崖上命懸一線的夏樹。



※ ※ ※ ※ ※ 



雲是闇的,風是靜止的,星月皆隱,此處荒涼般的寂靜。

雨雖已停,室外的濕意卻無孔不入地滲了進來,靜留稍嫌使勁呼吸著,起伏的胸口悶得難受。

──終於冷靜了。

呼吸應該還算平穩吧?靜留拉整衣服試問自己。

隨即,靜留斂下眼,靜靜在她身邊端坐著。

壁鐘時針從凌晨三點移向四點時,夏樹才緩緩睜開眼。

那雙翠綠色的眼睛從左至右慢慢掃過陰暗的天花板,蒼白的唇顫了顫。

「這裡是……」

「是跟我學茶道的學生的房子。……放心,沒其他人知道這個地方的,這裡只有我和夏樹。」

靜留傾身向前,將溫暖厚實的被子拉上,蓋住夏樹裸露在外的雙肩,看著憔悴的她,紅色的瞳孔裡漾滿疼惜。

「真是……忍耐了很長一段時間呢……一旦知道我是HiME,夏樹肯定會分神來掛念我的事。因為不想讓我擔心,所以一直對我隱瞞,夏樹的心意我很高興。」

靜留拂開沾上夏樹頰邊的髮絲,探手輕撫她仍有些涼的頰,溫柔地微笑著。

「但是……這一次我不能再袖手旁觀,會長的工作什麼的,全都拋棄也無所謂,因為夏樹有危險了……」

怔怔地聽著她說話,夏樹的綠眼泛起水霧,抖著聲音扭過頭去。

「我已經……都不在乎了…………什麼也……不重要了……」

清澈的淚水淌在夏樹無助的臉上,靜留不再多說什麼,只是拿著手巾拭去她不斷湧出的淚,無比輕柔而細心地。



夏樹側著頭啜泣到天亮,靜留耐心伴在她身邊,當晨光透過紙門在被褥上析出格子狀的剪影,夏樹才漸漸平靜下來。靜留站起身,整了整跪坐一夜而折皺的下襬。

「我最喜歡夏樹,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保護夏樹。」

對著夏樹,卻更像是對自己承諾般說著的靜留,背著晨光的微笑認真而堅決。

「我也是……」

沙啞的聲音,正準備拉開門的靜留轉過頭。

「……最喜歡靜留了。」

虛弱的語調和崩潰的笑,本該令她高興的一句話聽在耳裡卻無比心痛,靜留不動聲色報以微笑,拉開紙門走入晨光與鳥聲蟲鳴之中。

──陽光好刺眼。

靜留側著頭避開直射的光,輕倚在紙門上,良久,才苦笑了一聲,兩潭沉紅的翦水飄著濃濃的陰影。

「夏樹……妳的喜歡跟我的喜歡不同啊……我……」



近中午的時刻,儘管身上捆著繃帶,夏樹卻彷彿要對抗什麼似的,咬著牙冒汗撐起身,堅持不肯繼續躺在被子內。

靜留遞給她一件純白的浴衣,夏樹穿得異常辛苦,腰部的結半天也綁不好。靜留輕輕喚了她一聲,夏樹卻一逕低著頭顫著手揪住腰繩,忽然間耍脾氣般用力抽開就要遠遠扔走,一震動傷勢卻軟了手,腰繩便落在榻榻米上。

──她低下頭死咬著唇,眼眶裡泛起水光,卻壓住聲音動也不動。

靜留默默拾起腰繩,溫暖的手按住夏樹擱在腰間掐得死白的指節。她陡地一震就要抽回,靜留微微使勁抓住,褐黃的腰繩在兩人之間擺盪。

「夏樹,相信我……好嗎?」

一聲微小的抽泣溜出,夏樹偏過頭去。

幫夏樹穿好浴衣,繫上腰帶,將她湛藍的髮編成垂在頸側的長辮,夏樹只是配合靜留的動作緩緩抬手轉身,了無活力。靜留也不說話,細心打理好夏樹的浴衣後,便以溫和的力道牽著她的手,將她帶到陽光鋪灑的走廊上。

院落裡流水潺潺,夏樹怔怔聽著翠綠竹筒敲擊石水缽的規律脆響,慢慢地,靠著廊柱坐了下去。

──一坐,便是一個午間。

夏樹維持那樣斜倚的姿勢許久,錯非那雙翠眼會眨動,靜留幾乎要以為是個漂亮人偶擱在那。

明白此刻還不是她出聲安慰的時機,靜留轉往廚房取了些醃漬蓮藕及淡茶。端著餐盤踱回廊上時,夏樹抱著不知哪鑽出來的小狗一下一下逗弄著,神態裡終於多了些生氣。

「其實……那時候……」

夏樹說話了。她背著靜留微向前傾身,辮子挽在頸側,頸子被髮一襯,幾欲與浴衣同色。靜留聞聲望去,視線甫沾上那一截白,竟黏著了。

「我在心中呼喚了迪蘭好幾次……但是,迪蘭沒有回應我…………」

──夏樹的頸子之下,是肩後的肌膚擁著微突的脊柱隱沒在寬鬆衣領之內,亮著皙嫩的粉色光澤。

靜留使勁捏住袖子,幾乎要抬起手摀住臉。

──『……藤乃靜留,妳這個卑劣的人!』。

一聲啜泣傳來。

夏樹懷裡的小狗抬起頭,伸出舌頭舔去她的淚。

「迪蘭也不要我了…………」

軟弱垮毀的聲音,靜留膝行向前,從背後輕輕將她擁住。

「夏樹。」

靜留環著她的力道是這樣柔和,卻又穩定而疼惜,夏樹楞楞地將視線投向院落裡的竹叢,嗓音前所未有的空洞。

「沒有人要我…………」

「媽媽……要賣了我……」

「Duran……丟下我在海底裡睡著…………」

「那個……男人…………搭著女人的肩膀走了…………」

「沒有人要我……沒有人…………」

「夏樹!」

靜留用力摟緊她,夏樹抱著的小狗發出一聲悲鳴。

「呵呵…………我的母親把我賣給西亞斯財團了……」

虛無的笑聲,夏樹扯開一個難看的笑容……

汪!

那隻小狗受不住靜留摟抱的力道,掙扎著蹭開,跳下地瞬間跑得不見蹤影。

「哪……靜留,妳看,牠也不要我了…………」

「不,還有我!我要妳!夏樹我要妳……我要妳……我要夏樹……」



──世界如此廣大、那麼多人,我只要妳。



靜留緻麗的眉宇糾結,抬起手遮住夏樹凝視那隻小狗消失方向的眼睛,另一隻手緊擁的力道勒得夏樹快喘不過氣來。

她像是終於有了踏實的感覺,唇邊緩緩漾開一抹笑,清澈的水光自靜留覆眼的手底滑落。

「靜留……謝謝……真的…謝謝妳了…………」

被靜留掩著眼,視野一片黑暗的夏樹只感覺到靜留手掌的暖意,只聽見靜留聲音裡的悲傷──卻不知道那雙紅色瞳孔裡滿載罪惡感與愧疚。

像是喃喃自語般,夏樹從多年前那個陰雨沖刷的悲傷夜裡開始說起。數不盡的夜裡她對自己發誓,一定要查清母親死亡的真相,絕對要讓兇手付出代價!每一日、每一日從事嚴苛的訓練,不甘地接受那男人補償性質的養育費用卻只能仰賴那些錢調查事件的黑幕……

一番地的手段、西亞斯財團的疑雲、HiME的宿命……因為有母親與那些回憶在,她才能懷著滿腔燃燒的仇恨挺了過來。

真相卻…………玖我夏樹只是個被賣掉的實驗材料。

「喂,靜留,妳說,有比這種事情更可笑的嗎?」

「她賣了我…………賣了我啊────!我只是件買賣用的材料啊!」

夏樹突然大喊,終於情緒崩潰般嚎哭出聲。成串淚水不斷跌落在靜留袖上,靜留只是盡可能地緊緊抱著夏樹,將她的關懷、暖意──及不可告人的情感──傳達過去。

「夏樹……還有我在……我會一直陪著妳,一直、一直待在妳身邊,到一切結束……」



時間像是過去很久。

靜留只是抱著她,感受她因哭泣而起的顫抖,呼吸間都是夏樹的嗚咽及悲傷。

失去一切的夏樹是如此脆弱,連HiME的力量也丟失了。



──沒關係,有她在。



她會保護她,使上所有力量保護她直到媛星祭結束。

沒有人可以再傷害夏樹。對,沒有人能再次傷害到一無所有的她。

──連藤乃靜留也是。

氣息猛地一滯。

靜留停下拍撫夏樹背脊的手,才發現不知何時夏樹已靠在她胸前睡去。

輕輕將她移至紙門邊,讓她睡得舒適,靜留起身往茶室泡了杯茶。

茶飲盡,她在陰暗的茶室內怔了半晌,才慢慢踱回廊上。



她發誓,絕對不讓人再傷害夏樹。

來襲的HiME她會全部擊退,她也會保護自己不被打敗,為了藤乃靜留最重要的玖我夏樹。

是的,不能再傷害夏樹,不能再傷害她…………



壞掉的唱片似地,靜留一直反覆告訴自己同一句話。

終於,在屋簷的陰影下,她停了腳步按住廊柱,眉間痛苦糾結。

──夏樹,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靜留不斷在心中道歉,為了…………昨夜裡她所犯下的錯。

為昏迷的夏樹褪去衣服,纏上一層又一層的繃帶時,手指不知不覺開始顫抖,觸碰她每一吋肌膚的每一秒都是絕大的考驗,闇夜裡她能聽見自己如雷的心跳聲。將夏樹身上的傷處理完妥,她匆匆背轉過身,才有餘力回穩即將脫韁的心神。

然而,心中的獸竟比她料想的更為猛烈。

──那獸盼望著夏樹的一切。

為平息譟動而開啟的紙門,卻將內心的陰影及渴望解放;那一聲因痛楚而起的低吟,喚醒她死死揪住,隱忍已久的獸……

深夜裡、和室中,闇沉無光,她終於放縱了自己,跨過不該逾越的界限。

曾經期待著,是否有一天,夏樹能接受她不見容於世俗的異樣情感。現在她待在脆弱的夏樹身邊保護她,接受夏樹無助而全心的信賴,卻必須將澎湃的情意埋得更深。

──以免那不潔的慾望再度失控。

是她擅自愛上夏樹的,現在內心被一把刀反覆割鋸的痛楚也只能自己和著淚吞下。

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讓夏樹受到傷害!



靜留掩面,使勁在秋末的冷風中抹去神色裡的懊悔與酸苦,踩著微抖的步伐,回到廊上。

廊上,夏樹依然斜倚紙門熟睡著。

「夏樹,太陽下山了。天氣有些涼,這樣會……」

靜留停了聲,夏樹仍沉沉睡著,長長的睫在夕陽下綴著端麗的金光。

適才的心理建設又告崩毀,靜留瞳裡的紅再度飄散迷離。

「夏樹……會著涼喔……」

──不行,藤乃靜留!妳剛剛發的誓忘了嗎?

湊上前去,指尖碰觸她微啟的唇,緩緩滑過。

──為何……我是如此軟弱沒用……

靜留眼裡閃過淒苦,手一翻卻將夏樹的臉轉過,一吋吋接近……



一聲驚喊,打破一切。

──迴過眼看清楚的瞬間,心裡竟像是感謝似地鬆了一口氣。



天色暗下了,楓葉在漸強的風中亂舞。將談話的場景移向前庭,珠洲城疾言厲色數說著,想也不想地,將學生會長的職務扔給她。

她驚得聲音也變調了,身後的菊川亦露出不解的眼神。

「要協助珠洲城哦,菊川同學。」

帶著輕淺的微笑將已毫無意義的學生會讓給她們,那柔弱的女孩卻罕有地強硬了起來。

要求她……回到學生會?

報以一個沒情緒的笑容沉默拒絕,她竟出口威脅。

呵,以夏樹、以那夜的剪影作為要脅?稍稍玩了點話術震懾住她,換來珠洲城的一巴掌。

她怒喊什麼其實不甚清楚,嘴裡腥澀的血味擴散開來,靜留想起昨夜自己的淚,有同樣背德的味道。

「大家都是女人,真噁心!妳,還有玖我夏樹都……」

毫不考慮地,手甩了過去,響亮的聲音反像是打在自己頰上。

──沒有人,可以在她面前污辱夏樹。

那罪,本就只屬於她一人。

珠洲城沉默了,卻仍瞪著一雙厭惡的眼鄙視她。兩造無聲對峙,菊川的眼神始終滿是堅定,有一瞬間,她想起夏樹眼裡熟悉的執拗。

啊……夏樹還在廊上。天晚了,風也大了,夏樹還睡著會著涼的。

「如果是為了重要之人,做什麼事都可以被原諒,妳也是這樣想的吧?」

──如果可以因此獲得原諒……儘管她已不敢有任何祈求……

靜留手一張,紅雷在飄楓的夜裡奔騰,靜留握緊倏然成形的殉逢指向倆人,刀鋒的虹光映了她們一臉驚愕。



怕了嗎?快些離去吧,夏樹還在廊上等我去喚醒……

這愚蠢的媛星祭、可笑的HiME,全都……不要再來打擾我們了!

我只想守護夏……



「住手!靜留!」

一個令人幾乎驚到窒息的呼喚,她慌忙迴過身去,木屐聲響雜沓過後嘎然而止,夏樹停在身前半尺處望著她,慘白的臉上有崩潰的信任與猶豫。

然後是……

避開的眼神,退卻的腳步,拒絕的嘶喊。

──痛,錐心刺骨。

好痛……

好難受……心臟崩裂般的痛楚……

夏樹閃躲開的那一瞬間,她終於明白為何子獸的名字是清姬。

悶在心裡無數愧疚、痛苦、酸澀的情緒,因胸口的慟化成淚水潰堤,無法掩飾地在夏樹面前漫流。

明知這份每過一天就加深一層的感情不能見人,卻在越來越沉的思念裡幻想著或許有一天夏樹會張開手接納她。無法說出口,只能看著背影的愛戀一次又一次在心裡割著,以那虛幻的妄想暫緩苦澀,騷動再度來襲時又將傷口蝕得更深。

但,只要有一天夏樹能接受她的感情,這苦這痛都能熬得過去。

在內心裡懷著微小的期望,本以為痛已快到達極限,卻沒想過最終竟親手將那期望粉碎,而被夏樹拒絕的那一刻……超過承受程度的痛楚撕心裂肺……

視線因淚水而模糊,她卻仍能看清夏樹臉上帶著的惶恐與躊躇。

──夏樹妳……是在為我擔心嗎?我的眼淚……都是對妳的歉意啊……

──即使是對這樣污穢的我,妳還是如此善良……

望著夏樹,靜留壓住劇烈的心傷,下了最後的決定。



擊敗所有HiME,剿滅夏樹憎恨的一番地,這就是她唯一能做的──為了保護失去力量的夏樹。



淚水收住的她,嗓音化為令人戰慄的虛無,唇邊緩緩綻開狂氣的微笑。

──夏樹,我要讓妳成為最後一位HiME。

──擊敗其他HiME後,再請妳取走我的性命……

「菊川同學,時限已到……也該做個了斷了。」



「……清姬。」



「住手,靜留!快住手啊!」

她的手用力扳在肩上,嗓音惶急而焦切,靜留卻只是異樣笑著緊盯住眼前的獵物。

「黛安娜!」

輕擺稍揮,倏然甩起的深紅弧光不費吹灰之力斬盡那子獸的觸手。清姬六首齊出長嘶,在媛星映紅的滿月下將黛安娜咬碎,綠色的磷光自碩大的蛇嘴噴出,一顆顆浮上夜空消散……

──對……就是這樣……

她面無表情看著珠洲城悶聲摀住心臟,螢綠的光點緩緩升起。

──一個接一個,將她與夏樹以外的HiME擊敗,令那些子獸化為綠色的光塵。菊川之後,下個獵殺的對象是……

「藤乃!妳以為……這樣就能戰勝我了嗎?」

吵吵嚷嚷的,靜留將渙散的視線聚焦,珠洲城正拖著腳步,一臉不甘卻又自豪地走近。很痛……是嗎?看她額冒冷汗,一字一句彷彿是用盡力氣才擠出聲來,可她仍堅持著把話說完。

「很不巧,我可是珠洲城遙……我不會輸,我是正確的!」

飄浮的綠色光點,與那熟悉的草綠制服、黃色頭髮一齊來到身前,她呻吟一聲險些跌倒卻硬撐住了。

「人類的價值,才不是由這種低劣的戰法來決定的!」

一個不劇烈的碰撞從頰邊傳向全身,靜留卻被她破碎前仍無比堅持的身影撼動了。

如果她也能繼續堅持,防堵洶湧的情感,或許……

──靜留笑了。

一路走來,她已夢想過無數個如果、無數個或許,但所有的幻夢都在今夜碎裂。

她贏了HiME的戰爭,珠洲城遙卻以自傲的姿態消失,藤乃靜留的笑聲悲涼得像個輸家。

──夏樹,對不起……可是,已經不用再隱瞞了……

「夏樹,我……愛妳。」

堂堂正正對她表白埋藏多年的心意,夏樹此刻的表情卻是她最不願見到的驚愕。

「除我以外的HiME……凡是夏樹討厭的,我會將她們全部擊倒,夏樹就稍微等等我吧……」

忍住胸中又翻漲起的劇痛,靜留勉強自己從夏樹自愕然化為畏懼的臉移開視線,握緊殉逢,緩緩越過跪地啜泣的雪之,視而不見。

「等等,靜留!」

她在漫天飛舞的血色楓葉裡逐漸遠去,頭也不回地隱沒在逐漸暗下的天色之中……



※ ※ ※ ※ ※ 



揮刀,不停地揮刀,在這崩壞的世界。

嚎叫、哭喊,槍響、火光,她唇上彎著一定的高度,依照凪給的地址一個殺過一個。

恐懼、驚惶,不同的人、不同的地方,面前卻閃著千篇一律的表情。

她想,自己也同樣掛著一模一樣的無謂笑容吧。

「清姬。」

「清姬。」

「清姬。」

「清姬。」

除了偶爾流露出來的悲涼笑聲,她只喊著牠的名字,坐看火光、血色四起。

那三個色厲內荏的老太婆起初還維持了點隱密組織的高姿態,最終仍是得驚聲潰逃。

『呵,再不走快點,薙刀要落下來囉……頭滾到哪去我可不保證。』

稍微起了點玩心,貓捉老鼠似地趕著那三個老太婆。就是妳們吧?殺了夏樹的母親,讓她失去童年、失去笑容。

才走沒幾步,突然好想見夏樹,那可愛又溫柔,她唯一重視的人。

失去耐心了,靜留僵化的微笑消失。

輕輕揮起殉逢,再甩乾血跡,踏上清姬離開那個燃燒的一番地本部廢墟。

凪剛才說了什麼?那紅髮的女孩埋伏在夏樹公寓裡?

真是學不乖哪,那個叫奈緒的壞孩子。這次一定會親手將妳的頭扭下來,讓那隻蜘蛛子獸化為空氣中的微塵。

意圖傷害夏樹的人,一個都不能放過。



夏樹……

夏樹、夏樹、夏樹。

站在高速移動的清姬頭頂,刮面的風已冷到麻木。她握緊僅剩的殉逢,喃喃唸著她的名字,想著她翡翠色的眼睛、直順的藍色長髮、低沉而冷凝的嗓音。

如果她將一番地盡數剿滅,夏樹會對她微笑嗎?

如果她將所有的HiME擊敗,再獻上自己的生命,夏樹能夠綻放真正的笑容嗎?

──又是如果。

早該停止做夢了,藤乃靜留。她自嘲地想著,夏樹的公寓已然在望。



擊碎陽台的落地窗時,奈緒正得意笑著將夏樹當成誘餌。

真是個無心機的單純孩子,就這樣中了埋伏被綁得跟粽子一樣。夏樹,放心,我馬上就砍了她,放了妳。

兩三下交手便決定勝負,砍斷牠的八足解放夏樹,清姬又啃碎一隻子獸。

看來是想起某個重要之人要消失了?那女孩尖叫之後是難以置信的失魂落魄。

妳這壞孩子,只有妳,不能只打倒子獸便罷。讓夏樹摔車,想抓瞎她的眼,還埋伏在她的公寓,不殺了妳,粗心的夏樹還會栽在妳手中。

──死去陪妳的重要之人吧。



手執薙刀,背後是清姬威嚇性的注視,靜留此刻的笑意飄忽得可怕。

奈緒像是腿軟般癱在地上,靜留血色的眼睛毫無情緒盯著她,緩緩舉起薙刀,刀緣寒光一閃。

「住手!」

夏樹突然衝了出來擋在奈緒身前,凜然的視線直視著她,靜留聽話地停了手。

「靜留。」

她叫了她的名字。

──自那夜起,她終於再次聽見夏樹平靜的嗓音。

短暫的互相凝視,靜留發現,夏樹回來了。那個目光純淨清朗,有著堅定聲線的她。定定看著她,夏樹忽然露出懷念的表情,卻雜帶痛惜。

「我沒有變得像奈緒這樣,是因為有妳,還有大家在。」

夏樹凝視她的眼神露出一絲憾恨,一雙細眉又蹙了起來,唇角彎出苦笑。

「如果……能再早些發覺到就好了。我的……最重要的事物……」

楞楞聽著她說話,靜留好想走上前去,撫平她眉間的峰谷。

夏樹眨也不眨眼地看著她,雙手一伸,冷白色的光線綻放,那兩把槍再次具現掌中。她握緊雙槍對準她,翠色的眼睛閃耀著久違的決意與堅定。

有些心痛,但靜留更覺安慰。

「太好了,妳的力量回復了。」

被槍口瞄準也無所謂,這生命早已決定讓夏樹取走。夏樹能恢復力量,其他人也不能威脅到她了,於是靜留露出寬心的微笑。

那麼,接下來也只剩一件事掛心了。

「……雖然,我已經把一番地的本部摧毀了,但還有其他分部殘留著,夏樹可以再等我一會兒嗎?」

鈴鐺響了一聲,靜留舉起薙刀,笑容裡有歉意與異樣的情感。

「只要再一下下就好,夏樹……妳是我的……」

說是宣告,毋寧更適合稱為盼望的話輕聲從嘴邊溜出,夏樹臉上一瞬間閃過訝然,靜留卻不多做停留,跳下大樓樓頂,乘著清姬再度離去。

「靜留!」



──終究還是……戀著那個人哪……

若她再多喚幾聲,也許會讓清姬掉頭也說不定,但此刻她還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

攤開凪給的列表,靜留的眼神再度染上血色,在越夜越寒的秋末時節,敲響倒數的毀滅鐘聲。



※ ※ ※ ※ ※ 



深夜十一點卅三分,風華港附近一幢不起眼的高樓大廈,十九樓還亮著加班的燈。門口的警衛打了個呵欠,在狹窄的守衛室裡伸了伸懶腰。

呼地一聲寒風吹入,深夜的冷與海水的鹹意撲面而來。

警衛罵了一聲,從守衛室的玻璃窗伸出頭去,探看是否自動門壞了,這時間哪還會有人來訪。還沒看清楚前,寒風又挾著木屐踏地的單調聲響傳來。

自動門開著,有個穿著深紫和服的長髮女子緩緩走進,手上還提著一柄長長的……

警衛揉了揉眼,確認眼睛沒看花。那女子,不,瞧面容應該稱為少女──少女的手上握著一把深紅色的大薙刀。

「等……等一下!站住!」

少女停下腳步,將臉轉了過來,堪稱明亮的光線下,警衛發現她有雙淒暗的血紅眸子。少女直直看著他,警衛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嚥了口口水,匆匆從守衛室走出,擋在她面前。

「來訪時間已經……」

「請問……」

少女側著頭詢問,微微一笑,亞麻色的長髮在寒風中飄起。

這名容貌絕麗卻蒼白的少女態度有禮,特殊腔調的嗓音又十分柔軟,雖說那微笑令人感到異樣空洞,警衛還是停下自己的話,露出等待詢問的表情。

「這裡是風華市臨港區外太昌1-46-105封田會社大樓嗎?」

警衛應了一聲,少女露出疲倦卻鬆口氣的神色,薙刀的刀鋒一垂,發出一聲突兀的撞擊嗑破地磚。

「小姐,來訪時間已經過了喔。如果有需要,明日早晨八點會……」

少女忽然盯著他又是一笑,警衛登時沒了聲音。

──被那樣的美人、那樣深沈而綺麗的眼睛凝視著,鮮少有人能繼續說著拒絕的話吧?

少女帶著典雅的微笑,忽然舉起手中的薙刀,絢麗的虹光揚起。

「那麼,再見了,一番地的警衛先生。」

睜大眼的警衛什麼都還來不及反應,就向世界說了晚安。

刺耳的警報聲急速響起,少女按著額頭,輕蹙的眉間盡是被噪音吵擾的疲憊,她卻只是拖著染血的薙刀,往樓梯走去。

「清姬。」



風華灣的海風依舊從深藍色的海平面不斷吹來,一幢不知名的大樓忽然爆出火苗。附近的住宅區遲了片刻亮起一窗又一窗探看的光,不多時,警笛聲由遠而近。

靜留失神地站在樓頂,仰望滿月。

──不,仰望那顆幾乎侵佔月亮表面的紅色媛星。

薙刀閃過紅色的光後消失得無影無蹤,靜留凝視著媛星,眼皮緩緩闔起。倒下的前一刻,她紫色的孩子倏然出現,輕輕接住靜留,讓她趴伏在頭頂上沉沉睡去。

十二枚金黃的蛇瞳亮著淡淡的光,似乎不帶一絲情緒,卻恰到好處為那睡著的少女擋去漸強的海風。起飛的過程沒有絲毫震動,清姬騰空而起,飛越夜空中的滿月,向風華學園而去。



※ ※ ※ ※ ※ 



恍惚間,鼻端傳來餘燼的味道。

靜留在自己的床舖上醒來,抬眼望向窗外,今日天色晦暗低垂,像是淚雪前的天空。

她踩過地板上碎裂的玻璃,走進濃煙燻過的浴室,換下破損的深紫和服,仔仔細細洗了個澡。穿上那襲獨特的霜白色制服、灰褐色的短裙,再優雅而俐落地綁好豔紅的領巾,毀損的鏡子與玻璃碎片裡映出千萬個風華學園的絕代會長。

打開房門,踩著為火舌燃燒肆虐後烏黑毀壞的通道,出了女子宿舍,走向校舍內她最熟悉的學生會室。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靜留從櫃子裡拿出最喜歡的茶葉,等待熱水壺的響笛鳴起。

靜靜地,聆聽她前來的腳步聲。
 楼主| 发表于 2007-12-31 22:05 | 显示全部楼层
V



──滿載心中的情緒數量太過龐大無法釐清,最終我只能拙劣地濃縮成四個字。

──『幸好有妳』。

──靜留,謝謝妳,真的……謝謝妳。



在那無法動彈的一年裡,她躺在冰冷的病床上,聽著規律低吟的機械聲傳入耳中,總做著相同的夢。

夢在三個不同顏色的場景中反覆,溫暖明亮的研究室內、窗外陰雨狂嘯的轎車中,以及冒著泡沫卻寂靜窒息的海裡。

有時候是Duran走動時頸鍊晃動的聲音,有時候是自己吃力地踮起腳尖旋開研究室門把的聲音,或是雨刷猛烈刮著車窗排開雨水的聲音,或是劇烈的撞擊及墜落感後冰涼海水灌入的洶湧聲音……

『我的公主殿下,一個人來接我嗎?』

小小的夏樹最喜歡聽見母親笑著說話的時候。

有一天,她聽見男人的聲音。

『醫生,她……還有復原的機會嗎?』

『……我們會盡力。』

『這樣……』

那一陣子,男人的聲音會出現,但是間隔越來越長。夏樹努力回想說話的感覺,想告訴男人,她越來越能聽清楚他話裡的每個字。

終於,她覆在氧氣罩下的嘴能說出微弱的單詞,她決定下次男人來時要給他個驚喜,在他轉身離去的時候喊他一聲。

男人來了,身後跟著一個夏樹沒見過的女人。

『夏樹,對不起……』

男人喚了她的名字,卻只是站在床邊看著她。那女人走了進來,拍拍男人的肩膀,男人轉過頭去,搭上她的肩,頭也不回走出病房。

啪噠、啪噠、啪噠、啪噠……

小小的夏樹沒有想過,逐漸遠去的踅音如此可怕,震駭的她從此忘記那個鎖在喉中喊不出聲的詞該怎麼唸。

一年後,夏樹踩著穩穩的腳步走出醫院,內心卻滿是對他的疑問與不解。

遠在國外的男人寄了份包裹給她,一棟房子的所有權狀、雇請傭人的契約、風華學園的初中部入學同意書,以及一本結存驚人的存摺。

在沒開燈的房間裡翻看那疊冷冰冰的白底黑字文件,夏樹不知道這份包裹的意義是什麼,誰都好,她只想聽聽帶著關心的聲音。但是沒有,什麼都沒有。越來越黑的房間內,只響著自己的心跳及滴落的淚水,小小的夏樹越發無助。

夏樹知道母親的死亡並不是樁單純的車禍,墜落前她看見那群黑衣叔叔們的身影。曾認真聽她說起的傭人都以憐憫的目光摸著她的頭,夏樹沉默了,只想告訴那男人母親是被害死的,但是翻遍他留下的文件及物品,也找不到任何地址與聯絡方式。

夏樹以為是自己做了什麼錯事,所以那男人才遠走國外。於是她遵照他的期望入學風華,希望能以此為起點揭開母親死亡的真相,更期望著有一天曾疼愛她的男人能再次出現在眼前。

後來,她看見並理解了「外遇」這個詞,夏樹才想起她在場的時候,母親對他的微笑總是如此勉強僵硬。

從此,夏樹的內心不再存有「相信」,破碎的希望轉為強烈的憎恨。

任性揮霍大筆錢買下一層高級公寓及一輛重型機車,那男人仍毫無訊息,下個月存摺的數字卻跳得更高。連責罵也沒有,只有充滿銅臭的補償,怒火燃燒後夏樹滿心冰涼。

人類……沒有一個可以信賴!除了自己與媽媽,這世界不存在任何能信任的東西!

學校、同學什麼的都是礙事物,只有用錢買來的情報與嚴苛鍛鍊下越來越靈活的身手才能令她感到充實。看見天空那顆紅星時,夏樹會想起母親,然後再一次告訴自己,不可以軟弱、必須向那隱藏起來的敵人復仇!

力量。

對,她只需要能助她復仇的力量,別的什麼都不需要!

彷彿要證明強者與力量才是真理似的,夏樹伸出手,掐向面前迎風輕擺的小花。



「那樣做的話,花會死掉唷。」



初二那年,靜留突然闖入她黑白的生命中。當時,微笑著的她背後是大片繽紛春季的顏色。

也許是被撞破壞事的窘迫,也許是週遭強烈起來的櫻色讓她感到突兀,更也許是那怪腔怪調的說教讓人不耐煩,夏樹轉頭就走。

「我……我是藤乃靜留。」

像是對待那些想與她接觸的同學般,夏樹比平常更兇惡地撇下一句話,大踏步離去。

她聽過她的名字。就算是與學校生活極度脫節的她,也知道這個名字代表一位風華的名人。在偶爾到校的日子裡,她總看見那個漂亮的人被一群女學生簇擁著,笑著、聊著。

沒來由地一陣煩躁,夏樹再度蹺課。獨自走在學園內人煙稀少之處,令她感到平靜與心安。

──人際關係都是多餘的,只有自己能信賴。

在心裡大聲說著那句話,夏樹爬上小坡,看見那棵枝葉繁盛的大樹。每逢蹺課,她都會來這棵樹下午睡,這棵樹的厚實樹冠讓她感到母親呵護般的溫柔。晴藍的天總無聲在眼前攤展,令胸中她從不承認的寂寞得以宣洩,清醒時她會站在坡上俯瞰整片風華,在迎面的風中提醒自己要堅強、要報仇。

那一天,夏樹睡夢中聽見輕微的腳步聲因而醒覺,竟看見前些日子在庭園裡遇見的那個人。她嘴裡說著抱歉,人走到樹旁靠坐下去。

附近有人就不甚自在,即便是看起來沒有惡意與好奇的她。夏樹坐起身來打算離去,卻看見她摀著肚子臉色有異。

「我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一會就走。」

她笑笑地說,笑容裡夾雜打擾到人的歉意。

生理痛?夏樹知道那感覺不舒服,於是連自己都驚訝地,她建議她去醫護室。

舉步離去時,那個人喊住她。為什麼每個人都知道她那可憎的姓氏?不耐煩的情緒又升了起來。她實在不願意和人多有接觸,顧念背後是個病人,夏樹用平常的聲音拒絕她進一步的接觸。

「啊啦……就是有事才叫住妳呢。妳的書包被遺棄了……」

僵了一下夏樹才轉身拾起書包,抬眼時那個人朝她笑了笑。不帶戲謔不帶偽善不帶任何意圖,單純無情緒的微笑,卻有種不可思議暖風般的視覺效果,為了壓下陌生的羞澀感,夏樹用力哼了一聲,邁著比平常更大幅度的步伐離去。



當她發現私人享用的大樹底總會多出一個人時,夏樹十分不悅。

那個後來想起名字叫做藤乃靜留的人似乎也喜歡上這株大樹。她只是靜靜在樹旁看著書、吃著午餐,不跟她說話也不吵鬧,再者這大樹屬於風華學園而不是玖我夏樹的財產,因此夏樹無計可施地只能要自己離開或忽略她的存在逕自睡去。

夏樹曾感到疑惑,這幾年間逐漸訓練起來的警備心似乎不會對她產生作用?有她在的時候,自己仍與平常一樣睡得安穩。

──大概……是因為她總是笑得很無害的緣故?

不像其他人那樣帶有明顯的好奇心與興趣,她只是安安靜靜待在一旁,幾次認真觀察,察覺的她也只是回以溫和的微笑。不知為何,那樣和煦的笑容總讓夏樹難以適應,卻又無法說出哪裡不對勁。

漸漸地,夏樹發現自己竟習慣她的存在。

偶爾她會打破兩人之間的寂靜和她聊聊,夏樹總是沉默多回得少。有一日,她突然問起夏樹手腳上的傷口。

不想回答。夏樹偏過頭去不吭一聲,半晌才愕然發覺自己竟沒有直接拒絕,也無意甩頭就走。為什麼?是因為她的詢問裡透著一絲……幾乎令人忘卻的關心嗎?

對於夏樹的沉默不語,她沒有多說什麼,隔日卻拿出繃帶和紗布,自己竟……任著她包紮了。

「玖我同學,傷口要好好處理呢,感染髒東西就麻煩了。」

聽見那樣柔和而帶點擔憂的語氣,夏樹想起小時候與母親間的事情,一些本已遺忘,曾經美好的時光。恍恍惚惚地,暖意淌過心頭。

夏樹忽然討厭起她稱她玖我。

──要與她談話,就不要用那個令人生厭的稱呼。

「夏樹。……不要喊我玖我。」

事後夏樹卻覺得失策了。她笑得很開心、喚得很開心,她可窘得一點都不開心。

此後,她總帶著笑夏樹長夏樹短的,夏樹還是習慣性以無禮的「喂」喊她。

有一天她提議幫夏樹準備便當,嘴裡說著「指教我不成熟的廚藝」云云,夏樹搞不懂對一個人好還需要拐什麼彎抹什麼角?

──夏樹忽然愣住了。

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她對她很好。會關心她的傷、會噓寒問暖、要幫總是亂吃的她準備便當,卻貨真價實沒有任何額外目的,隔了段她能接受的距離,無微不至又恰到好處,沒有侵入性質地對她笑著。

隔天出現在眼前的便當有她最喜歡的美乃滋,夏樹扒著飯還是想著為什麼她要對她這麼好?驀然察覺她一直投來的視線,夏樹瞪了回去。

「好殘忍……看夏樹吃得這麼開心,我很滿足啊。」

完全出乎意料的回應,夏樹看著一臉欣慰的她直羞到耳根,差點甩了那美味的便當掉頭走人。午休時間快結束時,從昨日持續到此時的疑問仍然沒有答案,她提起餐盒時,夏樹終於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最起碼該說聲謝謝吧?

果然十分不習慣,數年之久沒說過,幾乎快忘記的話。

她笑了,又是那樣柔和的微笑,卻有些促狹地想更進一步。打量了她幾眼,還是瞧不出有什麼不良意圖,因此夏樹不出口詢問也不加以拒絕。

「人家的名字可不叫喂呢……」

夏樹悚然一驚,一方面是那句話令她意識到自己的過份之處,一方面是她竟露出極為委屈的表情。

夏樹還在怔楞,預備鐘卻響了,她一笑轉身,宛如沒事人般就要離去。看著她逐漸走遠,夏樹張了張嘴。該死的,為什麼話衝到喉頭又縮了回去!最終說出口時,那句話又啞又沉。

「明天見,靜……靜留。」

靜留一臉訝色回過頭,她惱怒為何把人的名字叫得這麼難聽而挫敗地偏過頭去,卻被靜留戲弄了。窘得只能用怒吼掩蓋尷尬,背後的靜留開懷地笑出聲來。

當那好聽的笑聲漸漸遠去,夏樹站在能俯瞰風華的大樹底,喃喃唸了兩三次靜留的名字。

──原來,呼喚一個人的名字,可以如此心安。……很暖。

她隨便唸了個記得的班導師的名字。

沒有任何感覺,反倒因為那總是對她的成績及出席率特別關注的目光而感到厭煩。

只有……「靜留」是嗎?

腦海裡閃過曾在漆黑房間裡落淚無助的自己,夏樹有些明白了。那是她曾經盼望、渴求過單純關懷的目光,一呼喚就回應,但不過份干涉她的領域,所以……心中的不安會撫平、厭煩與焦躁不會形成,那目光卻又會在她感覺到壓力前不著痕跡退去。

夏樹啞然……這是靜留之所以總是被人圍繞的原因嗎?拿捏得如此漂亮的待人手法。

倏地,夏樹臉色陰沉下來,踏著有些重的步伐走向校門。

雖然不得不承認靜留很會應付人,但若有一絲一毫觸碰到底限,她可不會給她好臉色看!

彷彿挑戰似的,連續幾日夏樹刻意冷淡對待靜留,甚至不惜發起孩子氣式的怒來。最初靜留眼裡閃過一絲驚訝,夏樹心中微弱的得意還沒褪去,發現時不知為何又隨著靜留的步調走了,事情總以她輕淺的戲弄作結。

苦惱的夏樹放棄了,能嚇退同學,甚至令老師們也苦於應對的冷漠與桀傲碰上她如風似水的溫雅全無作用。反正……這樣的靜留也不會令她感到不愉快,算了。

事實上,夏樹忽略心底一個微小的感受。──在瀰漫銅臭、危險與憤怒的復仇氣味裡,她曾經感到礙事的學校生活竟由於靜留的緣故不那麼討厭了。

她還是會頻頻對天上的紅星及逝去的母親發誓著要堅強、要揪出兇手,卻沒有察覺……她已很久沒有說出「人類沒有一個可以相信」。她仍然會說「只有自己可以信賴」,卻會毫不猶豫地背對著靜留睡覺。

有一天蹺課路經風華的花園時,夏樹忽地明確感受到自己一點一滴的改變。震驚的她沒到大樹下,直接出了學校到月杜街熟悉的Roll Shacher酒吧去,坐在吧台最角落悶不吭聲思索著。酒吧裡瀰漫的菸味及背後夾雜低俗笑話的哄笑聲此刻並不像平常那樣令她難耐,山田──認識的情報販子坐到旁邊時,聳了聳肩告訴她沒有新的情報。夏樹應了一聲,彷彿證明自己執著於復仇的心沒有動搖,也依舊憎恨著遠方那個男人,仍走在正確的道路上般有一絲奇妙的平靜浮起,夏樹隨即離去。

確認靜留的存在與自己的復仇能取得平衡後,夏樹不再將思緒放在靜留讓她感受到的安心上,儘管她仍舊不曉得為何靜留要對她這麼好。

一天天氣晴朗,靜留對她飲料是牛奶一事有了意見。姑且不論那出乎夏樹意料的看法讓她不甚高興地意識到身為女性的一面──身為女性,就必須更努力讓自己不成為弱者──靜留的目光落在讓人尷尬的身體某處,氣急敗壞的夏樹衝口就說她是個怪人。

對,是個怪人。

講話是一片標準語中相當另類,語尾總是上揚的京都腔調,還莫名地對自認難以接近的她很好──這句話出了口居然變成多管閒事,夏樹對自己也開始拐彎抹角感到錯愕,因此沒來得及反應靜留的答案。

「因為我喜歡夏樹啊。」

回過神來,腦中似乎有顆螺絲釘被那句突如其來又極端自然的話打脫,幾乎是手足無措地,夏樹罵了靜留笨蛋。

她一愣過後顯得十分受傷,大概有生以來從沒被這詞形容過,靜留抗議抱怨的嗓音飽含委屈。

「討厭……夏樹好冷淡……我們是朋友啊。」



──兩三句對話,夏樹受到的驚嚇比靜留更為巨大。



「朋友」,一個從醫院走出後她從未想起過的名詞。不是不懂那個詞的含意,只是自母親及Duran死後,她太過習慣獨自一人,便將身邊有人的踏實感忘記了。

──不行。

不能產生任何近似於依賴的感覺,只有自己可以信賴!儘管是……儘管是靜留!

刻意提醒自己般,夏樹主動回想母親去世那個嘈雜的雨夜、Duran的悲鳴、自己的尖叫,以及海水嘩啦啦沖進車窗,無法呼吸的驚恐……對那群黑衣叔叔、那兇手組織的恨意果然翻了上來。

「夏樹?……妳沒事吧?」

一瞬間,黑夜褪去。低著頭的她又看見風華山坡上翠綠的草坪,擱在面前一乾二淨的餐盒,靜留傾身向前的影子。

復仇的意念確實在胸中翻湧,但為何聽到靜留的詢問,竟……

夏樹翻身躺倒,直直瞪著天空裡壯麗的大朵白雲。她僵了臉一動也不動,一句話也不說,內心裡有復仇的怒意,卻也浮動著……高興的情緒。

朋友嗎?對於靜留說彼此是朋友,自己沒有否認的念頭並因此感到高興,夏樹很驚訝。咀嚼著那份古怪的感受,夏樹瞥了靜留一眼,發現她一如往常翻著書,表情不起波瀾。身邊這麼多人、這麼多朋友陪著,也難怪靜留能將那句話說得如此自然。       

夏樹時常在校園內看見被仰慕者環繞的靜留,她總是笑著和那些人交談,但夏樹遠遠望去,總感覺有一絲違和。試著將人群中的她代換成自己,夏樹登時一陣不耐。

「靜留,妳常常……身邊圍著這麼多人,不會煩嗎?」

「為什麼會煩?和可愛的女孩子們聊天挺有樂趣呢。」

夏樹無法理解有何樂趣可言,卻還不願意結束這個話題,她感受到的違和並非因此而起。驀地,有風吹來,撇開纏上臉的髮時,她懂了。人群裡的靜留只是微笑著,沒有那股春風似的特殊柔和感。

若非她見慣靜留的笑,這其中的差異便無法察覺。明顯地,人群裡的笑只是種形式。

「老是勉強笑著,妳不累啊?」

不經意地隨口問著,內心嘀咕著不想笑就別笑啊,真搞不懂,果然是怪人等等失禮的話,樹底下的靜留卻突然笑起來。首次見她笑得肩膀亂顫,夏樹詫異地忽略靜留並沒有回應她,那事被美乃滋轉移話題後便不了了之。



認識靜留之後,時間流動的速度似乎變快了,一眨眼學期便告結束,迎來海風輕送的炎熱暑假。

夏樹一如往常賣力調查,也一如往常因過少的情報量感到洩氣,然而與以往不同的是,她首次與人一起到風華市區逛街。也許是黏膩的氛圍及探查的瓶頸讓她煩躁不已吧?夏樹答應靜留電話中的提議,一同上了街轉換心情。

那次逛街發生預期外讓夏樹不願回想的慘烈事件,盛怒之下她卻脫口答應可惡的靜留以賠罪之名到自家廚房裡製作新口味的美乃滋。事後夏樹隱隱覺得不妥,美味的美乃滋入口時內心的疑問卻立即拋到九霄雲外。

首次踏進夏樹公寓的廚房看見垃圾桶及冰箱的內容物後,靜留臉色抹了一層綠。在屋子的主人大啖晚餐的時候,靜留委婉要求在夏樹方便時能來此「請夏樹指導她不成熟的廚藝」。

對那擺在美味料理前,如今看來相當可笑的理由表示質疑時,靜留漂亮的紅色眼睛直直盯住夏樹,唇邊的微笑驀地散發不合時宜的寒氣。

『夏樹變成木乃伊的話,我會很困擾的。』

與其說是避免造成靜留的困擾,不如說是被其氣勢壓倒的夏樹就這樣接受靜留會出現在自己家裏煮飯的事實。事後她仍隱隱覺得不妥,卻對靜留抗議的「夏樹只會吃泡麵加美乃滋」無法反駁。

八月十五日,靜留不知為何準備了一桌十分精美的晚餐,每一道都是她愛吃的菜,夏樹吃得相當開心。靜留那天似乎特別高興,跟著夏樹玩PS3,聽她講解遊戲內容,待兩人察覺時時針已指向公車停駛的11點。

『我載妳回宿舍。』

在靜留面前停著一台深藍色的重型機車,隨後兩人起了爭執。

『太危險了,夏樹還沒成年。』

靜留說來說去都是這個意思,夏樹生氣了。她感到被視為無法面對危險的弱者。

最後靜留妥協,兩人一路上卻不言不語,只有引擎的咆吼聲在悶熱的夏季夜晚裡響著。抵達宿舍時,靜留拿給夏樹一個小袋子,輕聲說了句「路上小心」目送她離去。滿臉狐疑的夏樹回到家打開一瞧,裡面竟是她向靜留稱讚過好多次的限量內衣。正覺莫名其妙又臉頰發燙的時候,電話響了,電話線那端傳來已經相當熟悉的京都腔。

『笨蛋!為什麼老是戲弄我啊妳!這內……這東西……妳這傢伙在想什麼啊!』

夏樹對著話筒大吼,沉默的靜留卻忽然笑出聲來。

『……夏樹,生.日.快.樂!』

──夏樹立刻楞住了。

吃驚的緊繃感唰地一聲掃過背脊,滿腔怒喊胎死腹中。

『冰箱裡藏著蛋糕,記得退了冰再吃唷。』

為她的啞然失聲,彷彿惡作劇成功般輕笑著掛斷電話的靜留,不知道拿著話筒呆立許久的夏樹,翡翠色眼睛裡是難以言喻的傷懷與感動。

──生日……那是與所有美好的過去一同埋葬近十年,夏樹自身也遺忘的日子。

原以為再不會有機會聽見那四個字,卻有個人花下心思忙活,就為給自己一個愉快的夜晚……

夏樹默默走進廚房,冰箱一開便看見最上層有個用透明盒子密封起來的鵝黃色戚風蛋糕。

緩緩地,夏樹蹲下去,仰著頭凝視那個蛋糕。

冰箱的涼氣陣陣吹來,橘色的暖光卻讓她維持那個姿勢怔楞了許久許久。



在那對夏樹而言十分特別的暑假裡,靜留曾在她家裏留宿一晚。是夜大雨滂沱,熄燈之後夏樹卻全無睡意,眼睛在一片黑暗裡愈加精神。她不喜歡雨夜,聽著嘩啦啦的雨聲時,總會想起有個孩子孤身待在讓人難以呼吸的黑暗裡,手裡捏著冰冷的文件、存摺與自己如雨般滴下的淚。

身側傳來靜留細細的呼吸聲,躺下時她還向夏樹說了一聲晚安。

──但是,現在這裡有那個會記著她生日、會唸著她亂吃,溫雅柔和的靜留。

夏樹坐起身來,盯著牆角的陰影發楞,不知不覺說起住院的事,靜留瞇起有些惺忪的紅色眼睛安安靜靜聽著。

「那男人……在我住院的時候,搭著另外一個女人的肩膀,走了。……所以……不要喊我……那個姓。」

驅走腦海中無助哭泣的小小自己後,夏樹停止回憶,為那可憎的男人與逝去的母親。

驀地,身後一暖,有雙手臂環住夏樹。

──是靜留。

從她身上傳來一股讓人心情穩定的稀淡香氣,背後的暖意在微涼的雨夜裡竟有種深刻的舒服。踏實的感覺慢慢地取代了那片冰涼的黑暗,夏樹才意識到自己被靜留緊緊擁著。

本已極不習慣與人身體接觸,此刻女孩子發育良好的柔軟雙峰更貼在僅著無袖汗衫的背上,夏樹一陣慌亂,當下卻無法像平常那樣粗魯地掙脫那雙手,只得尷尬著臉呼喚靜留。

靜留馬上放開手垂著頭道歉,彷彿代替她似的,話聲有放輕的難過。

雨不知何時停了,她柔緩的嗓音在耳際迴盪,夏樹忽然聞見夜雨後的清新。咕噥了一句,夏樹背著靜留側身躺下,那雙翠色的眼睛卻依然睜得老大。

雨聲止歇的夜裡,夏樹不停在心裡問著同樣的問題。



──靜留,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為什麼……



開學前幾天,山田帶來令人振奮的消息,她一直追查的組織有眉目了。夏樹告訴靜留她出席的日子會減少時,靜留的眼神浮起淡淡的失落,夏樹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但是,母親的仇……非報不可!絕對……要摧毀那個組織!

──然而,那眼神卻讓她心裡一沉。

靜留的簡單要求夏樹答應了,兩人交換手機號碼後,對靜留的眉開眼笑雖然不甚了解,夏樹心裡的忐忑因她的笑雲消霧散卻是事實。夏樹雖很少到校,若有出席便會跟靜留約在放學後的學校後庭送她回宿舍,不得不承認,在危機四伏的探查中,她在這樣的習慣下感到片刻的心情穩定。

隨著那組織「一番地」及「HiME」兩個名詞的曝光,調查有了具體的方向,胸中燃燒著恨意,同時也更為踏實的夏樹行蹤越加不定,屢次在危險中穿梭。靜留幾次詢問,夏樹始終選擇閃躲與拒絕。

──復仇是自己的事,沒必要也不能將靜留牽扯進來。

總是遭到敷衍的靜留反動似地提高了戲弄夏樹的頻率,一次比一次更令人窘迫。常常話說著說著,不安分的手指便溜上臉來,甚至炫耀身材般從背後抱住夏樹,每次都讓她驚慌失措地不知道該怎麼掙開。──早知如此,那一夜被抱時就應該擺起臉色兇她,夏樹自暴自棄想著,但她知道自己並不真的感覺不愉快。

種種戲弄之外,那雙紅色的眼睛會洩漏貨真價實的關懷。對於不喜與人親近的夏樹而言,與其說是不反抗靜留的舉動,稱為縱容更恰當也說不定,雖然意識到這點的本人從不承認。

當山田的情報將線索指向自己就讀的風華學園時,一切有了大幅度進展。事後回想起來彷彿作夢般的一夜,在那個神秘少年的引導下喚醒自身HiME的力量,更收服她的child迪蘭,並開拓了新的「線民」──儘管當事人迫水和夏樹都對這個名稱不表贊同。

帶著與迪蘭戰鬥後的傷出現在靜留面前時,意外地讓她白了臉。首次看見靜留如此嚴肅的表情,再不做點解釋也許靜留真會以那嚇人的決意讓她再也上不了機車。夏樹再三的保證勉強將靜留應付過去,她還是一臉擔憂抱怨夏樹讓她險些停了心跳。

看著這樣的靜留,從認識她起到目前為止感受過的一切在心底流過。

也許,是與靜留相處久了的關係吧,緩慢卻確實地,夏樹會開始顧及真正掛懷自己之人的心情。至少,不像半年前那樣總是冷著臉掉頭走人。對於靜留,她只能選擇隱瞞,不想……讓她擔心。

儘管如此,就如同夏樹並未在她面前毫無保留,靜留也總是讓夏樹意外連連。春天到來時,站在學校公告欄前,夏樹呆住了。

──下屆學生會長竟是她熟悉的那個人。

前往學生會室恭喜她時,坐在椅子上的靜留身穿象徵式的白色制服優雅地喝著茶。雖不會說出口卻不得不讚賞,那襲制服彷彿專為她設計般協調完美。此時的靜留散發著沉穩與幹練,真有那麼點像是個學生會長,但夏樹不會忘記那個愛戲弄人的靜留。

「剛說被大家拜託著不好拒絕,我只是想試試看自己能做到多少,而且對將來考試也有幫助。這個權限……夏樹別在意,好好地利用順便得來的功能就是了。」

稍加詢問參選的理由,靜留的的答案和微笑極為自然,急於調查風華學園秘密的夏樹當下便信了。離開時靜留淺笑著送走夏樹,陽光經地板反射,在她身上染了半身白金色的光輝。

她的微笑依舊美麗,卻令夏樹產生雕像般凝重的錯覺,瞬間,靜留彷彿心裡頭裝著事。

前往月杜街酒吧途中,夏樹越想越怪,最終皺起了眉。

……明明最會應付人,怎麼不好拒絕那些請託?連續幾年擔任班長、活動委員會主席且勝任愉快又哪裡需要試試能做到多少?此外她可不是不知道每學期成績首位都是一個姓藤乃名靜留,連其他大學都注目,號稱提出申請馬上入學的人。

那傢伙……



──靜留,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我們是朋友啊。』

──朋友……

風在耳邊呼嘯,極速下猛刮著皮衣的氣流卻不如以往那般磨利思緒。對於靜留,夏樹的迷惘更加擴大了。



直到那一夜飄起泣血夜楓,夏樹的迷惘才得到解答。

然而,靜留卻不是她認識的那個靜留了……



※ ※ ※ ※ ※



還有很多、很多話想對妳說,但是……恐怕沒機會了。

靜留,我會帶著妳一起走,這是我的答覆。



原來,抽離生命的痛楚是這樣的滋味。

靜留,別露出快哭的表情好嗎?對……就是這樣,雖然有點痛,還是笑著迎接妳和我的結局吧?

我也很高興。可以將剩下的事情託付給舞衣,毫無罣礙前來給妳我的決定。

舞衣擁有我所沒有的堅韌。

是的,別人總以為,或許妳也這麼認定,我很堅強。

若本已堅強,又何須要求自己不可軟弱?

十年前車禍墜崖後,我生命裡的一切理所當然都毀滅殆盡,只剩下復仇的念頭支撐著我站起來。那場冰冷的雨後,更連心中僅有的信念都崩塌得乾乾淨淨,流了整夜的淚。

自那刻起我便知道,我從不曾堅強。玖我夏樹不過是個逞強的孩子。

幸好,有妳。

人說快死的時候,一生的記憶會快速刷過一遍,那一定是因為……想將美好的時光帶到生命的最盡頭吧。

而我,除卻兒時記憶,全想著妳。



沈鬱的黑色之外,有春季的綠葉、夏季的浮雲、秋季的遠山及冬季的初雪。

冰涼的雨之後,有萬里的晴空、淡暖的陽光、閃耀的水滴及清新的微風。

這些,都是妳告訴我的,在那棵溫柔的大樹下,以妳一貫的微笑娓娓道來。



「靜留,我很感謝妳為我做的。但是……請妳不要太深入我的內心。……拜託妳。」

妳說妳無時無刻不掛念著我,那一刻我卻感到擔憂。

不願妳涉入我的世界而遭受不必要的危險,更不願……因為唸著妳的名字、待在學生會室裡就會莫名平靜的我有一天會在妳面前卸下全部的防備。

妳想方設法欲接近我的全部,我卻必須將妳擋於牆外。深怕被妳窺見牆後的真實,我體內支柱般的決心與恨意就會動搖。

為母親復仇是我人生的唯一目的,即使是特別的妳也禁止碰觸的領域。

然而,那場大雨、那揭露的真相,澆得我連脊髓都結冰,命運推著妳踏入我內心最深處。

想趕到那崖邊向死去的母親問上一問,扭著油門的手卻漸漸凍僵。摔了車躺在地上時,我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什麼……都好,眼瞎了、臉花了、命沒了,都無所謂,連迪蘭也離我遠去。

妳帶著更令人訝異的事實出現,整個世界聯合起來騙我,我幾乎要懷疑起妳的微笑也是假的。

但是,妳說,妳想守護我,無論發生什麼事妳都會保護我。

在我最徬徨的時刻,妳靜靜在一旁陪著我、抱著我。

──對我說這世界上還有妳會要我。

我陷入漩渦幾乎溺死,妳伸手緊緊抓住我,一吋吋將我拖了出來。背後有妳的暖意,我才能放聲痛哭,以為曙光再次射入海底。

然而,始終拉著我的手不放的妳竟也背叛我的信任……

當妳帶著絕望的慘笑離去時,我好不容易撿著碎片拼湊起來的世界三度垮毀。

走在大雨中,拖著腳步的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做任何思索。

幸好……還有奈緒那句話。

幸好,有妳。

我終於想起,是因為有靜留妳在,今日我才能這樣笑著。

我再次站起來,與十年前不同的是,這次我有能力去阻止憾事繼續發生。

母親的事,我決定相信心中的她;妳的事,我想聽妳告訴我事實。

妳說,妳愛我,我卻無法理解那是什麼樣的感情,讓妳為了我不斷揮下手中的薙刀。

當世界上存在一個人值得自己重視,心裡便會踏實幾分。為了那個重視的人,不管是悲是樂、是甜是苦,對與錯、是與非、堅強與軟弱,心意、言語、想望以及祈求,我都想試著去了解。

人可以為了另外一個人而強大,因妳而重生的迪蘭讓我深刻地體認到這點。

在那之後,妳只是抱著我,絲毫不敢用力又戰戰兢兢,與那夜裡淒絕慘笑的妳判若兩人。

因為是如此重視的人,儘管陌生,我仍不停在心裡思索著激鬥後妳為何變得膽怯。

彷彿是……被拋棄小狗般的悲傷表情。

莫名的情緒在內心激盪,我凝視著妳,妳卻無法承受似地閃躲開去。

撥開妳頰邊的髮,我想看清妳當下在想些什麼、在怕些什麼。

妳顫顫轉回視線時,我明白了此刻飽漲胸中的是何種情緒……



──是心疼啊……



妳擊敗其他HiME的子獸,妳剿滅一番地,妳殺了人,染了一身腥紅的血。

但那全源自玖我夏樹。

為我做了這麼多,將本該染上我的血腥接過手去,而今以等待處罰般的目光看著我。

我是最能指責妳的人,卻也是最不能指責妳的人。

『若是為了心中最重要的人,不管做什麼,都是可以被原諒的吧?』

妳是抱著這樣的想法,不,抱著這樣的期望在那片血色楓中離去的吧?如果當時我有勇氣拉住妳……

算了,不談假設。

我不會為妳殺人的行為辯解,卻也不會讓妳一個人扛起所有的罪。

我最重要的人是妳,你最重要的人亦是我。

我們……一起走吧。



在最後一刻,才知道原來有這麼多話想對妳說、想聽妳說,只可惜……

靜留,謝謝妳,我打從心底深深地……感謝妳。

幸好,沒有母親的世界,還有妳。



──真誠的微笑歸於平靜,她在雙手浮散之前,緊緊地抱了她。



※ ※ ※ ※ ※ 



在最後那一刻,她只記得擴散至全身的痛,以及胸前彼此緊擁的觸感。蒼白與螢綠的色光過後,意識便消失了。

再次『睜開眼睛』時,她發覺自己赤裸裸置身一座金色的籠子裡,籠子外是無邊無際、無聲無息的純白。

這樣……便是「死亡」嗎?她以為會是全然的黑。

舉目四望,只有隔開內外的金色籠子,這裡,只有她。

夏樹閉上眼睛。既是如此,那就『睡』吧,絲毫不值多看一眼的地方。

心裡頭有那麼點悵然,如果可以看見其他人……也許……會愉快些。



『玖我同學。』



遠遠地,有個曾聽過的聲音傳來,夏樹倏然睜開眼。

不知何時,籠內出現一個矮小的藍白色幻影,淡青色的眼眸有嚐盡悲傷的寂然。

──斬斷宿命束縛的時刻已到,醒來吧……HiME們……

『妳……風花……真白?』

──現在,是解除戰姬被命運牽引,為長久戰鬥劃上休止符的時刻。

『……重生?』

──覺醒吧,不斷重複著,被奉為祭典供品的少女們……

──以妳們的淚水和意志為泉源,此刻,請把胸中的思念,轉化為力量!

『擊破媛星,結束這三百年一次的愚蠢輪迴?』

幻影露出稀淡的微笑,夏樹瞳眸中重新凝起翡翠般堅硬的決意與承諾。

金色的線條逐漸剝落,夏樹走上前去,一把捏碎那化光的牢籠,穩穩地……



──走回那座燒毀的教堂。



※ ※ ※ ※ ※ 



頰邊的髮絲被風牽動,她動了動手指。

睜開眼睛時,夏樹同時聞到那股火舌肆虐後的焦臭,殘毀的教堂內較死去前更為狼狽。

確認般輕吸了口氣,焦臭透上鼻端,還有股隱隱的熟悉淡香。

胸前有人一顫,夏樹垂下眼,便看見亞麻色的髮。

靜留緩緩將頭抬起,那雙緋紅色的眼沿著夏樹的胸口上移,越過頸子與下巴,與她的視線對上。

那眸光先是一陣喜悅的戀慕,再逐漸轉睜大為訝然,最終卻化作畏懼的慌亂。靜留偏過目光,摟在夏樹腰後的手收回,咬著唇一掙。

「啊,抱歉……」

夏樹這才發覺自己緊抱著靜留,臉一燙立即放開。靜留收回手,垂頭坐在地上,亞麻色的長髮遮去大片面容。

夏樹拍拍塵土,按著膝蓋站起身來,靜留卻仍低著頭一動也不動,雙手擱在染著塵灰的腿上,不言不語像個停了發條的人偶。

「……靜留?」

夏樹蹲下身來,手伸到靜留面前。

「站得起來嗎?」

靜留的肩膀抖了一下,手抬起半尺卻又落回腿上。

「……喂,靜留,妳還好吧?」

「……抱…歉……」

壓抑的聲音,有顆水珠落在她的手背上。

然後是低低的啜泣聲傳了開來……

「對不起……夏樹……原諒我……原諒我……」

靜留掩著臉,滿肩柔軟的髮輕顫,像個犯錯的孩子般哭泣。夏樹張張嘴,吶吶地抬起手卻又縮了回去。她一臉尷尬想安慰又不知從何做起,逕盯著靜留發愣,最終那總是緊凝著的眉頭,緩緩化開了……

「都過去了……靜留,沒關係了,沒關係。」

靜留慢慢止住嗚咽,放下手抬起眼。那雙淡色的眉尖聚攏,鑲著淡淡的憂懼與錯愕,長長睫扉上水光凝閃,微一眨便自眼角下墜,沿著臉龐的弧線直落向地。

夏樹唇角懸著淡然的苦笑,蒼碧的雙眼有誠摯的寬恕與溫柔。

頰上水痕未乾,仰舉的手還盛著淚,靜留蒼白的唇卻已逐漸染回櫻色。

因為那對翡翠似的眼睛一個不帶排斥的平靜凝視,她所有的痛楚、懊悔、畏懼、慌亂瞬即稀釋,沈鬱的瞳雨過天青。那位風華絕代的會長,帶著淚揚起微笑。

夏樹伸手將她拉起,瞥了一眼碩大無倫的媛星,回過頭凝視著靜留,刀鋒般銳利的容貌煥發堅定的神采。

「走吧。」

對於她的邀請與搭上肩的手,靜留欣然接受,淺淺的笑雖仍閃著水光,卻已是往昔的從容與沉穩。



隆隆地鳴自黃昏起震了整夜,媛星妖異的光芒映紅整座風華灣。

水晶之姬在青藍色的冰晶破片裡仰望天空,將一切托付給那群曾經失去,如今再度擁有的戰姬們。

八道灼亮的光流劃過天際,被星子引導的戰姬們,背負著對深愛的人和無可替代的人的思念,為自己及所重視之人的未來,向那吸取生命與淚水而壯大的紅星飛去。靛藍色的夜空下,戰姬的光芒行經之處,璀璨的星子逐顆亮了起來。彷彿是她們曾落下的清澈眼淚,亦像如今緊握在手中生命的光輝。

媛星越來越近,那驚人的血色幾乎吞噬夏樹之前,她在眼角餘光中瞥見紫色的六頭大蛇。

靜留溫雅的淺笑浮起,飛翔在夏樹身側的她高舉手中深紅的薙刀,將心中所有思念一併斬出!

夏樹抿緊唇,雙槍與迪蘭的兩挺砲管同時射出冷白光束,直直貫入媛星!



──而後,黎明到來。



沈重的鉛雲在大風捲過後散得乾乾淨淨,淡淡的曙光自風華灣面緩緩升抬,一吋吋抹上災禍終結的風華之地。

凱旋的戰姬們回到學園時皆不言不語,夏樹想,大家也同自己一樣,在思索著重新起步的未來吧。

噠。

跳下迪蘭,腳底草坪傳來的柔軟令她感到一陣熟悉的騷動。

驀地,HiME紋章燙了起來。夏樹按住左腰,迪蘭舉步湊近,輕輕蹭了一下她的側腹。

「迪蘭……」

自然而然地,夏樹知道迪蘭即將離去。舉目四顧,其餘HiME也露出類似的表情,或難捨或感懷地與自己的子獸道別。

夏樹抬手伸到迪蘭頸下,逗弄小狗般搔了搔。迪蘭無機質的眼閃了閃紅,彷彿輕嗅似的,以鼻端頂著夏樹掌心。

夏樹彎下腰,環住迪蘭的頸子,向陪伴自己一年多來最親近的朋友話別。

『迪蘭,謝謝你,謝謝。』

剝落的感覺自側腹傳來,夏樹感覺紋章一點一滴脫離自己,翠綠色的眼睛閃過惆悵,將迪蘭抱得更緊。

迪蘭仰起頭,凝視天空的雙眼依然散著無情緒的光,那昂首挺立的姿態卻像是草原上俊美的狼王。不可思議地,夏樹抱著以涼冷金屬構成身體的迪蘭,懷裡卻傳來永遠的溫度。

夏樹放開迪蘭,牠轉過身,向學園後山的森林內跑去,藍白色的長帶在風中拉得筆直。

「迪蘭!」

迪蘭沒有回顧,只是在越來越高的陽光下,化為奔跑的青綠色光影,漸遠漸糊,終至消失在林木之間。

目送親愛的朋友遠去,夏樹的眉微蹙之後再度揚起,緊握的拳頭內是她與迪蘭一起贏得的希望及將來。

──她……有話想問靜留。

靜留正站在離自己不遠處,以比她更為不捨的神情,抱著清姬。

清姬注視靜留的十二枚蛇瞳依然是淡淡的金色,六顆頭環繞著她,將世界阻絕於外,連夏樹也難以涉入。

日照下的清姬已開始變得透明,靜留卻像是不願拋去自身靈魂般執拗地緊抱住牠。最後一次,清姬六顆蛇頭點了點靜留微顫的肩,視線投向不遠處默默凝視牠與靜留的夏樹。似乎希冀著能藉由互視傳達無法言明的意念,清姬宛如露水蒸散前,十二枚蛇瞳始終停留在夏樹身上。

「……靜留?」

靜留擁著清姬的手因牠的消散而收攏,輕輕環著雙肩,垂著頭任亞麻色的柔軟長髮在晨風中飄動,髮稍燒著朝色光輝。

「靜留。」

夏樹欲言又止,只是喚著她。

良久,靜留才抬起頭,對她微微一笑,搖著頭說不要緊,只是……有一點點傷感。

夏樹應了聲,迎著靜留的微笑,視線忽然變得認真。

「靜留,我……」

「藤乃!妳這傢伙──」

夏樹的話被大老遠傳來的大嗓門打斷,兩人回過頭去,那熟悉的綠色人影大踏步急急走來,亮黃色的髮在晨光中饒有精神搖晃著。

「小…小遙!」

雪之一臉擔憂地跟了過來,珠洲城遙高聳的眉峰與圓睜的眼在在顯示她的怒氣,手裡還緊握著鮮紅的學生會旗。

靜留看著她一步步走近,眉間飄過一絲奇異。

──是要來向殺過她的兇手討個公道嗎?

遙在她身前半尺停下腳步,瞪著她的眼神與那日夜裡極為相似。

靜留的目光稍稍偏移,瞧了一眼不遠處也緊盯著自己神情不善的紅髮少女,轉回視線毫不閃躲地注視著眼前的執行部長。

──接下來,會是甩在右臉的巴掌嗎?

──『都過去了……靜留,沒關係了,沒關係。』

──無所謂,只需要身後那雙翡翠色眼睛的寬恕,她便不會有任何畏懼。

「藤乃,妳……」

遙悍然抬起手,正待發話,一道藍色的影子忽然插入兩人之間。

「夏樹?」

靜留愕然了,夏樹此刻就像是捍衛般站在她與遙之間。

面對她的遙更驚訝,那雙瞪住她的美麗眼睛有毫不退讓的情緒,似乎正說著……她會跟身後的人站在一起。

HiME們靜下來了,全轉過頭來訝異看著這邊一觸即發的緊繃氣氛。

「……玖我,妳來得正好。」

遙哼了一聲,剛硬的唇角卻揚起微笑,突然舉起手裡的學生會旗朝兩人擲去!

出乎意料的舉止,夏樹仍穩穩接下丟向自己的會旗,鮮紅色的旗幟翻飛,落下後遙已然轉身。

「……把學校破壞成這樣,妳和茶泡飯女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吧!這次可不準妳們逃走!」

看著她逐漸遠去的抖擻背影,夏樹微愕後唇角牽起,笑哼一聲。

「啊啦啊啦……我校的執行部長真是可靠……」

回過頭去時,那撫著臉的會長大人在早晨的陽光下笑得如往常般悠閒。

「喂,這旗是妳該拿著的吧?我校最不可靠的學生會長。」

「討厭,夏樹好無情,破壞學校的事妳也有份呢。」

「我又沒說不負責!」

「那麼……夏樹要天天到學生會室幫忙以示負責唷。」

會長大人順著她的話,漾起優雅的笑。

「喂!我沒……喂!靜留!等等!」

邊惱著逕自轉身離去的她臉上開心的微笑,夏樹緊握著手裡的會旗,邊追了上去。

晴朗的天空裡,秋末的朝陽撒下淡暖的光,草坪上的露水為那群女孩雜沓歡快的腳步踩過,每一顆碎得更小的水珠皆映著蔚藍的天、蔥綠的草,以及飛揚的笑。

少女們的笑語,再次響了起來。



【嚆矢】



死去再重生,究竟會產生什麼樣的變化?

夏樹想,是否所有HiME的重要之人都會像自己一樣,以截然不同的視野看世界。

似乎很忙,卻好像沒做些什麼,一天,就這樣過了。曾經習慣視而不見如今卻彷彿好友再遇的週遭一切,滿心發掘的激動一直到夜幕降臨,向眾人道別後才漸漸冷卻。

搭著電梯緩緩上升,夏樹注視一階階跳換的樓層指示燈,眼神穿了過去,想起靜留。

──結果,她想說、想問的話還未向靜留提起。

儘管說出「都過去了……靜留,沒關係了,沒關係。」,她知道自己心中仍有疑問;她也知道,靜留雖掛了整日的微笑,看向她的笑容後還有忐忑。

沒關係。

──還有明天。

夏樹微微一笑,從沒想過這普通的四個字會讓人如此期待。

抵達的鈴聲響起,夏樹走出電梯,掏著鑰匙打開自家的門。

──明天、後天,她會有很多很多天可以跟靜留聊聊。

按開電燈後,夏樹唇邊的微笑凍住了。



『……喂,藤乃靜留。』

「靜留,是我。」

『夏樹?這麼晚撥過來,怎麼了嗎?』

夏樹頓了一下,儘管房子裡只有自己一個人,還是忍不住害臊。

「那個……靜留,我有件事想拜託妳。」

靜留一陣沉默,聲音聽來有些意外。

『……什麼事?』

夏樹咳嗽一下,支支吾吾了起來。

「就是……我可以去妳那裡……借住幾天……嗎?」

手機那端沒有聲音,夏樹忙開口解釋。

「妳…妳也知道……我的房子被奈緒……弄壞……管理員以為我搞出氣爆,一臉要趕我走的樣子……」

「啊可惡,這女人竟然什麼也沒表示!連冰箱和PS3也不放過!我的遊戲和美乃滋……都是蜘蛛絲!啊啊──內衣也有!該死!…………喂?靜留?……妳還在嗎?喂?」

『……欸?』

「靜留?……不方便嗎?」

『不…不是……我只是…有點驚訝……』

「驚訝?我房子妳那時也看過了啊,怎麼繼續住人……」

『夏樹要來住……』

夏樹還在抱怨,手機那端的聲音低了下去,變得小心翼翼。

『我這是一張……雙人床唷。』

夏樹突然啞了,一張臉漲得通紅。──她竟忘了這問題。

『……還是……夏樹找舞衣同學……問問……』

「……不,不用了,我的食物會被那個無底胃袋吃光。抱歉啊,靜留,妳家沙發借我躺幾天,我會儘快處理好房子的事情。」

『……好……』



那聲應允微弱地讓夏樹想到她也許帶著遲疑的表情,但隔天出現在面前的靜留仍是一如往常的溫雅嫻靜。

進入未來幾天的住處時,夏樹彷彿聽見背後關上門的靜留輕輕嘆了一口氣。

她轉過頭去,靜留血色的眸子閃了閃,以那百聽不厭的京都腔再一次喊了她的名字。

「夏樹。」

「把這裡當作自己的家吧。」

「嗯……請多指教。」

靜留接過她輕便的行李時,兩人的手輕觸,目光對上時夏樹一怔。

兩人交錯的視線,是無聲的對話。



──夏樹,只需妳的寬恕,我就能得到救贖。

──靜留,若我原諒妳,妳也……原諒自己好嗎?



夏樹指梢傳來的溫度,是與她柔和微笑全然不同的涼冷。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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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1积分 +5 收起 理由
祥祐僕役 + 5 很久沒看到如此好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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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31 22:05 | 显示全部楼层

初歌姊姊在上ヽ(゚∀゚)ノ

沙發到手ヽ(゚∀゚)ノ

(標題是來鬧的…XD)

嗯哼~依照慣例,初歌的沙發是我的喔!

我這就躺下來看文啦~~(躺)

共勉之,一同加油!

把靜留拱上萌戰冠軍!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答應初歌要寫的文感…(嗯,我債台高築了我…XD)

目前章之一還只寫不到一半吧?OTZ

寫多少就更新多少…(到全寫完不知會不會破萬字?)

本感想未完但不待續yamibohk03

            



引用:

妳的故事,是沉眠於海洋,霓虹燈下、深闇夜裡,一段執著的弔唁之旅。

我的故事,是漫漫散櫻,人群之中、世界之外,無聲無息的凝視。

──我們的故事,何時、何處會是終點?


始終,我看了全篇最喜歡也最難忘的意境就是這,常常開檔就為了看一遍這段。我很喜歡這二句構成的畫面,我幾乎可以看見一副畫。

但這一副畫卻硬生生形成二個構面,因為你我之分,因此是二個故事形成的一個畫面…

右邊是深闇色為基底,夏樹凝著一張臉,執著、決絕且堅毅的一人獨行。
左邊是白的底搭上漫天的櫻花瓣,身在人群之中的靜留回過身,悄然無聲的凝視夏樹的背影。

然後,就是靜留那句『我們的故事,何時、何處會是終點?』

很輕很淡卻憂傷、悵然的一句自問句。我不知是否是靜留在問自己也想問天,何時何處才給她一個結果或是句點?但我卻隱約覺得一股酸楚在心底漫開……


引用:

自那夜起對自己和靜留審度許久,在心裡翻騰的意念可以用「喜歡」兩字來描述,她卻明白那不是靜留所期望的感情。然而,這正是她此刻所能給予的答覆。

側腹的紋章燙了起來,夏樹拇指隔著衣服輕輕摩挲著。

「靜留,我一定會將妳……」

夜風中低聲呢喃的語句沒有結尾,夏樹凝望海面的翠色眸子卻閃著抉擇後的亮光。


我這人已是你的Fan了,我來講太沒立場,先用帶月的話吧?帶月這人最不怕得罪人了,不會講什麼『好話』給人聽的,而她對你的稱許是『鳳毛麟角,不可多得』。

我非常贊同,深有同感。就是我過去看過的所有同人文,能如你一般『在原方的框架下』,寫出情真意摰的文並不多。你的人物神韻精準,我幾乎想去掉『同人』二字,直接稱文。你補完動畫所沒有的感情,讓人看出更多隱在不言明的動作之中的情感。

當然,這一切雖是你心中的靜夏的演繹,但我卻覺得非常的真。只因為這句——在心裡翻騰的意念可以用「喜歡」兩字來描述,她卻明白那不是靜留所期望的感情。然而,這正是她此刻所能給予的答覆。

這確確實實是動畫中的夏樹說過的、表現的情感,分毫不差,教人難以反駁。

或者說,若想反駁、認定不是這樣的情感面,那寫出來的夏樹也不過就是撞名的人。若一篇文中,讓玖我夏樹不斷在心中反駁動畫中以表現出的真實情感(厭惡靜留並千方方計來排斥她、虐待她)。那麼,這玖我夏樹就不是玖我夏樹,而是別的人。

所以我才一直講,你的人物神韻捉的極準,跟本物幾無出入。

「靜留,我一定會將妳……」

在初見這一句時,我有去回想動畫。我這人就算看靜夏文、寫靜夏文時,也不曾忘掉動畫時期的她們,所以我不曾『預設立場』的認定夏樹就一定要愛著靜留不可。我會去想到夏樹那句『最重要的人』,並以此來衡量這篇文的人物『合不合乎』。

老實講,很多人看劇情、看文筆,我卻只看『人物』合不合乎。只要人物不合,文筆再好、劇情再棒我都懶得看。好的『文學』作品我都因為沒空而沒看了,更何況是要搞同人但人又不同的掛名作?

所以我那時在心底想的並非什麼愛不愛,這字眼對這時的夏樹而言『太遙遠』。我只想到『因為是你,我一定得阻止你…一定阻止你…』並和前面那句『她此刻所能給予的答覆。』相串連。

夏樹和靜留的個性,很多人捉不準,所以出現不少奇形怪狀的文…什麼樣的鬼畜肉慾獸都有。曾數度讓我對靜夏的美好破滅。我是很想逃脫,卻都不能。(我對靜留的愛很難磨平啊~Q口Q)

我自認我還算觀察入微的人,我永遠記得夏樹的一舉一動,對靜留、對舞衣等人以及對外人有多大的不同。

夏樹對男生從不客氣,看第一集楯被她打成那樣就知。但對女生她還算得『憐香』(見官方的夏樹故事便知)。而她也只是執著於對一番地的復仇,並不會無端生事。但她對一番地的事、HIME的事絕不妥協。

夏樹阻止HIME集結是為了阻礙一番地的野心和計劃。但對舞衣、命這二位HIME她並不曾抱著擊殺的心,只有『阻止』集結的心。

引用:

夏樹轉過身來,熟悉的臉隱藏在黑色的面罩下,嗓音較往常沉悶。

「……被妳剷除掉的一番地本部,被妳打倒的那些HiME們,我絕對不會再讓妳做出那種事了!」


引用:

雖是隔著一層黑色鏡片,靜留眼裡淒亮的血色仍鮮明地撼動夏樹,那一夜她的瘋狂又閃過腦海,夏樹雙眉皺得更緊了。

──她正是為阻止靜留而來!


對,是阻止。如你文中所寫一般,是為了阻止靜留而來。

夏樹正直凜然的性子使動她的一言一行。

除了這幾乎頑固的性子之外,夏樹還有一顆溫柔的心,(動畫)很多地方能看出來。

子獸是因HIME而生,亦代表HIME出戰,也深受HIME影響。
看看所有HIME的子獸後,是否也有那種『夏樹的子獸很有正氣』的感覺?(撇開我自己的感覺,蛇常給人陰暗之感。俱具土又沒什麼正不正氣可言…頂多是很強的舞衣專用召喚獸,但就是讓人感受不到正氣凜然之感)

引用:

「子獸,因心中重要思念而生的異形之子……」

那時看動畫,我確實一度以為夏樹是為了把瘋狂的靜留給…所以沒敢去想『這句』的那人是誰,又是為誰而來阻止靜留?

但夏樹的那句近似於愛的自白又讓我訝然。

引用:

「……那時候,我始終無法相信任何人。第一個進入我感情世界的人,就是妳。」

「但是,我還是沒能懷有妳所期待的那種感情。」

「即便如此,我還是很高興妳能喜歡我。」

「……我喜歡妳,靜留。」


至此,我知道我無法認定夏樹不會愛上靜留。HIME們對心中那人的思念是左右自身子獸力量的唯一因素。而夏樹對靜留的感情竟能跟靜留對她一樣,甚至跟舞衣這主角的『俱具土』一般龐然大物且極為強大的存在。

決定子獸強度的唯一的因素是靜留,那是否說明了,至少在這時,靜留是夏樹最重要的是『鐵一般』的證。

因為又不小心在某人家中看見她寫的HIME之觀後感,被人留言講什麼『為何不給夏樹一個機會?為何同人都把靜留和她配在一起,不肯給她機會?』云云的留言,不由自主的就扯到『動畫呈現』給我的感覺這上頭了…

其實,我不懂都看完動畫了,喜歡夏樹卻還一昧的否定夏樹對靜留心意是怎樣想?

女生和女生就不能在一起?
男生就真的不能愛上男生?


應該不是只有男與女這樣的專制分類法吧?

若這世界真是如此僵固,那愛也不成愛了。

若不能愛同性,這世界大概完蛋一半…


來抽開劇情面吧。直接講感覺,我想這才是你想知的吧?XD



引用:

──看見了,藏在面罩下無比堅決的眼神。

──妳……是真的想致我於死呢。

舞動薙刀對準閃光,揮斬的風壓嗑飛子彈,靜留亦不再保留地呼喚用苦澀之心餵養的孩子。

「清姬!」


就這樣,她們二人打起來。每個片段幾乎都是動畫就有的。但你用你捕捉到的訊息幫忙填補動畫沒講明的心境,讓還不了解的人了解,讓本就了解的人深受感動。

我被『苦澀之心』這字眼給酸了一下,驀然想起靜留的片戀、傳說故事中清姬的苦澀。也許,只要有清姬這子獸的出現,就表示HIME之中有那麼一位HIME的愛是最崎嶇不平亦最瘋狂決絕…


引用:

夏樹,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呢。

翠色的玉繩將斷。這特別的一天,請妳……

──殺了我吧。



其實我初看第一章是看的很心酸的…我可以理解為何木魚、GT會看的又傷又惜。

靜留幾乎已認定她得不得唯一的愛,連救贖也無,只能頭也不回的決然走下。將迷戀與愛意說出口卻又同時在等——仲裁的刀刃閃著純淨的光,妳會舉起它刺向待罰的我嗎?

如何不讓人覺得悲傷?但我們又很明白,動畫中靜留確實是這令人又憐又惜又神傷的態度。也無怪乎不少人看了都覺得『悲傷』,甚至有人看完結局一樣想講個…慘字…


引用:

楓葉脫離枝椏,成了朵墜向地的火,焰心滿是對妳的思念。

停不下地燃燒,每一道光飄搖閃過,便堆生一座我的餘燼。

──我能不能奢望,多年後在被暖風吹落的櫻色花瓣間,妳會為死去的我流淚?


這段的形容真的會讓人想到悲戀作結…Orz
這是靜留的心境,再去想那首詩中,更覺得哀傷。尤其,靜留的奢望實在太…Qrz

僅僅只求這樣,純粹不帶一絲的邪。

你的文讓我洗掉不少過去曾看過的(但不認同)的同人文,因那些文讓有了『靜留的慾望深烈貪婪』這感覺,但現在去掉了。因為看過許多人而對靜留的愛解讀不同而來的慾念景像,已不再困擾我對靜留的看法。

(還沒完但也沒空立刻補…XD)


[ 本帖最后由 流 于 2007-12-31 22:43 编辑 ]
发表于 2008-1-1 01:36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啊,我竟然看完了!!虐死我了啊!!!!!虐得我死去活来啊!!完全是补完啊!!!!太赞了!!!!!!!写的那么细腻!!!!!!!!!!楼主您是不是直接去找了7695要的回忆录啊!!!!!!!!!!!新的一年第一天就能看到那么棒的文!!!!!!!!!!!!!!太幸福了!!!!!!!
发表于 2008-1-1 20:22 | 显示全部楼层
地板吧~~
   我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我还是默默的爱着我的静夏吧`
发表于 2008-1-2 18:56 | 显示全部楼层
前一個晚上看過此文,整個感覺優良。稱美阿什麼的我現在都說不上來了,只能說看完這篇補完再看回動畫,感受是那麼強烈,靜留是那麼令人心疼…害得我都哭了,唉阿~~失禮失禮。
文區現在很少去,看的也是某些特定作者,很高興現在作者名單可以增添一人,請同學多寫好文,小的定必捧場,謝謝。yamibohk05
发表于 2008-1-3 12:14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文区进过一次的再进一次!
说真的,本文比TV拍的好多了。
发表于 2008-1-13 22:56 | 显示全部楼层
啊啊!! 好久沒有看過靜夏同人文了!!
當初有點像被騙的去看了舞Hime 結果靜夏出場真的頗少...
還要靠同人文補完orz

劇情雖然大部分都知道了 可是怎麼寫得如此動人
看得我耳朵好痛[這是太感人出現的症狀]

話說明天的投票不知道要投給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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