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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 【夏樹應援文】冰雪的銀水晶(單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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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16 22: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呼,之前貼在文學區,忘記發在萌版,再發一份幫夏樹應援 一w一/
黑他學園長加油!!
全文28000餘字,請適度休息 <(_ _)>

冰雪的銀水晶


I



遠遠地,有門戶喀拉拉開啟的聲音傳來,墓穴裡永恆的死寂起了漣漪。

她倏然回神,自靠坐著的水晶碑挺直身。辨明聲音由上方的禁書庫傳來,她收拾起不知渙散多久的心緒,帶著些許好奇朝聲音來源而去。



「……欸、欸……這裡這裡,就是這本!」

「太好了……趕快找到資料就離開吧,等等被發現就糟糕了。」

「嗯……我瞧瞧頁數,第卅佰九十五頁……」



她無聲無息潛至兩個偷偷摸摸的珍珠生背後,就著淡淡的光看去,她們正將陳舊的《歷代五柱》捧在手上。

「……這裡!冰雪的銀水晶!」

驀地聽見那顆熟悉的貴石,她心下一震,靠得更近了。



夏樹.庫魯卡 Natsuki.Kruger (A.R. 309 - 338)

「冰雪的銀水晶」持有者,北方庫魯卡─伯邊境領出身。移民曆323年入學卡爾德羅貝,同年庫魯卡家在一次大規模奴獸戰中全體殉難。以珍珠生No.2畢業後受封五柱之二──「冰雪的銀水晶」,鎮守西境四年,多次掃蕩奴獸,居功甚偉。328年,結束邊境戍守職務,接任卡爾德羅貝學園長之職,直至去世,得年廿九歲。

其任內曾歷風華事變、隕石擊破任務、艾爾利斯之戰,以卡爾德羅貝超然立場周旋各國,對艾爾利斯戰後十年和平貢獻尤大。風華事變後,促進SURROGATE系統之開發,被視為Otome系統最重大變革。任內協同諸國與阿斯瓦德,殲滅舒爾瓦茨殘黨,令四境綏平。

……
……



正當她挪動角度,欲往前探去好看清書頁時,身體突地一震,一股猛烈的力道往胸口撞來。

右胸的衝擊擴散開來撼動全身,她只覺天旋地轉,眼前亮著微微白光的禁書庫登時暗下。漆黑籠罩之後,風的尖嘯刮起,她的視野逐漸轉為一片赤紅……



※ ※ ※ ※ ※ 



視野旋轉,紅色的雲是撕裂天空的龍卷。

乾冷的風在耳邊嘶吼,強烈的撞擊力還殘留在體內,連呼吸也被逼得放棄,任那力道將身體直往地面送去。

聲震大地的巨響過後,她自陷坑中央撐起身體,在漫天飛揚的煙塵裡調勻呼吸。

──嘶……

只是輕輕吸了口氣,右胸卻傳來令她差點昏厥的劇痛。立即停下呼吸,她反射性地抬手按撫右胸,然手指一動,便喚來疼痛蔓延全身,精緻的雙眉登時皺起。

儘管已刻意放緩呼吸,右胸仍間歇痛著,手指按下之處滿是黏稠濕意。忍著痛慢慢站起,一個簡單的動作卻幾乎耗去所有力氣,穩住腳步後她抬眼四顧,此地儘是裸露的赤紅色岩層。

微覺異樣的她定了定神,驀地發覺岩層後的天空亦是一片怵目驚心的紅。

──怎麼回事……這血染的天地……

舉起手中的斬斬候,一端劍刃斷去一半,另一半遍佈裂痕,本該金黃耀眼的劍刃竟也是刺眼的鮮紅。心中的驚詫還未靜下,體內忽然湧起一陣疼痛與不適,虛弱的她壓抑不住地彎腰猛咳,每一震都牽動右胸的痛楚,才咳了幾下眼前便是一黑。

──不能……不能暈去!

嘴裡的腥鹹及體內還殘留著的戰鬥意識將她渙散的精神再次凝聚,她硬生生忍下咳嗽,重新站穩腳步。黏稠的液體自額際滑下,她猛地醒悟,並非世界浴紅,而是她自身迸流的血液淌進眼裡,令天地變色。

用力眨了眨眼,艱難地排開滿溢的血,天地雖恢復清朗,她卻也看清自己的一身腥紅。傲人的深紫舞鬥服已無一處乾淨,亞麻色的髮梢亦為鮮血打溼,重重地垂在肩後。

──為什麼……

為什麼自己如此狼狽……?

側腹的穿透傷無法收口,泉湧般冒著紅,自體的修復遠慢於血液奔瀉的速度,她雙腳越來越虛軟,意識一點一滴消失……

「靜留.薇奧拉。」

砰地一聲,黃綠的身影自空中下降,落地時激起好高的塵。

那熟悉的大嗓門自己怎樣也忘不掉,就跟流星錘及綠袍般具有象徵性。

──遙.阿蒂米奇,珠洲的黃玉。

颼颼幾聲,空中數道灰影折了個彎,朝此地落下。煙塵消散後,又有四名乙姬圍住自己。

靜留目光一一掠過,認出來人。──千繪.哈拉德,那以忠誠聞名的乙姬,其他人則是艾爾利斯的Delta小隊成員。

面前五人一臉嚴肅,戒備的神色裡敵意浮動。她順了口氣,終於想起為何會在這艾爾利斯邊境的乾燥高地上浴血重傷。

該從那次選戰說起吧?

艾爾利斯合眾國的國情在激烈的選戰後起了絕大變化,一位野心家取代克利薩德閣下成了該國執政。新任大統領帶來的不安在數月後化為實際的恐怖行動,艾爾利斯與阿爾泰公國締盟,釋放囚禁在國內的戰犯──凪.戴.阿爾泰,毫無預警對鄰近的羅姆魯斯國發動聯合侵略。

閃電般的襲擊由舒爾瓦茨殘黨的奴獸為先鋒,多處進行的強烈攻擊將羅姆魯斯國的乙姬誘離,落單的魯提西亞王死於事先潛入王宮的暗殺客手中,失去王與乙姬的羅姆魯斯以極快速度淪陷。

無人知曉艾爾利斯為何掀起戰爭,對方拒絕任何方式的協談與溝通,諸國大張旗鼓備戰之際,亦請求卡爾德羅貝給予協助。──這正是自己出現在此的緣由。

然而,對方似乎料到卡爾德羅貝這著,孤身前來探查的紫水晶在邊境便遇到伏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呵,珠洲的黃玉,還有艾爾利斯引以為傲的Delta四人小隊,真是受寵若驚呢,好大陣仗。

──喀嚓。

她們踏上一步,神色裡滿懷警戒。

靜留手指動了動,自手臂不斷沖下的血讓她握不住手中的斬斬候。事實上,她連抬手擦去流進眼裡的血都做不到了。

──嗤地一聲,敵意化為實際攻擊。

一道細細的光束穿透右手腕,兩束熾熱的射線斷去肩骨。她連閃避的念頭都還來不及動,斬斬候已跌落地面,殘斷的劍刃閃著最後的金光。

她們又踏上一步。

高地上的風都停了,靜留只聽見自己咬著牙,為壓抑傷勢而粗重的呼吸。

──近一點,再近一點。

惑星的重力此刻竟像帶著惡意似地將她往地面扯,雙腳再也無力撐住身體,嬌豔的紫水晶緩緩跪落,垂首又喀出滿手的血。這血量……肺是不是碎半個了?每呼吸一次就痛得幾乎暈去。

真是,現在該喚做「嬌豔的血水晶」了。──她自嘲地想著。

岩層上鮮艷的紅花為陰影籠罩,她抬起眼望去,珠洲的黃玉已站在面前,其餘四人亦離自己不遠。

「靜留。」

赤紅的眸子掃向綠色的乙姬,她忍下湧至喉間的血,以沉默回應昔日的友人。

「我送妳最後一程。」鏘啷短響,俯視的遙舉起手中的晨星,話聲極輕。

靜留微微一笑,笑裡有引君入彀的得意:『夏樹……這是我能替妳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右手已經廢了,這點小工夫左手還是能做的。浮雲飄開,夕陽的餘暉再度鋪上焦黃的岩地……

──紫水晶左手裡亦竄出暴漲的金光。

「不好!」

遙衝出口的示警趕不上倏起的金蛇,紫水晶最後的攻擊一如往常華麗地舞開了……

金黃劍刃盤旋吞吐,映閃的刺眼光芒令人目眩神迷。紫水晶緊握劍柄,舉臂揮動的力道甚至將疲軟的身體帶起,在朱黃的天地裡獻上一曲獨舞。

靈動的金鏈狠狠抽旋,每一次擺動都彎出大段的弧。一道又一道飛出的真空刃,在起風的瞬間,刮起漫漫煙塵與碎石,浪潮般拍向艾爾利斯的乙姬們!



華燦的金色弧光,豔麗的深紫舞姿,沖天而起的褐黃砂塵。

──以及隨紫水晶舞動而向四面八方飛濺的鮮紅暴雪。



風驟起驟停,塵的浪花猛然拍向岩地,碎成飛沙走石落回地面,一輪幾乎要吞盡萬物的金光亦隨著碎裂的斬斬候消逝……

天際殘陽之下,傷痕累累的Delta小隊四人彎身前傾,幾乎貼上一身腥紅的紫水晶。



──啪嚓、啪擦。



四把軍刀透體而過,靜留仰起頭,蒼白的唇向仍留著片藍的天空輕嘆了口氣,釋放體內已達極點的傷──鮮艷的紅直直瀉下,噴得Delta小隊俱成血人。

鏗。

短促而輕微的碎裂聲響過五人耳際。

艾爾利斯代代相傳的珠洲之黃玉,Delta小隊的GEN,在紫水晶最後一支舞的金光裡碎成無用的貴石。

靜留又笑了。笑得如此欣慰而自然。

失去乙姬的艾爾利斯,已無繼續戰爭的本錢,僅剩的阿爾泰公國孤掌難鳴,敗戰之日屈指可算。



──吶……夏樹,妳的輔佐官立下大功了唷……

──可是……對不起……我似乎……沒辦法回卡爾德羅貝了……



「靜留。」遙又直呼了她的名字。

──那僅在私下使用,對朋友的稱呼。

已經半點力氣都不剩了,靜留艱難地移動視線,看見解除物質化的遙手上仍握著一把軍刀。

呵,從入學起便互相競爭的倆人,自己總是居於上風,然而,先一步回歸真祖身邊的卻也是自己呢。能死在她手中,也算是緣份不淺,只可惜沒有分出勝負的一天了。

遙一臉嚴肅,過濃的黃眉死皺在一起,唇亦抿緊,看著她欲言又止。

腥紅的血止也止不住地從唇角滑下,她想告訴這位其實稱得上朋友的人『沒關係,我不怪妳』,但卻任何聲音也發不出來。

她們是王國的守護者,是人民與城市的鐵衛,卻也是野心家的共犯,遠勝槍砲的人形兇器。

戰爭時,乙姬不過是烽煙中翩翩起舞的祭品。

以自身及主人的生命為賭注,與姊妹互鬥、與友人相斲,這是成為乙姬無可避免的宿命,求的就是以最少的流血推動以任何名義發起的國際衝突。失敗的代價不過是兩個個體的消散,最根本的人民仍毫髮無傷,只待新世代的執政者上台,國家又將繼續運轉,往下一輪歷史前進。

五柱的使命不為Master而戰,卻始終難逃既定的命運。

她所愛的夏樹努力了這麼久啊……她卻仍步上這條路,走向消滅的終末。

──忽然有些感傷,什麼也沒能留給夏樹呢。

她就要消散,化作藍空中的點點綠芒了。

僅剩的紫水晶,將會迎來新的繼任者;曾經情深無比的親吻,也會在時光沖刷中消逝殆盡;最愛的茶杯、穿過的衣物,一切一切,也如同生命般,終將朽爛……



夏樹,妳可以親手刻下我的水晶碑嗎?那也許是靜留.薇奧拉能留下的唯一了。

每年的祭奠,泡一杯茶、擺一束紫籐花,茶溫消失前都陪著我,可以嗎?



夏樹,我愛妳。

能遇見,而後愛上妳、擁有妳,靜留.薇奧拉此生不虛。

永別了,我的夏樹……



釘著四柄刀的身體執拗地挺立著,紫水晶的視野卻已緩緩暗下。

「……靜留!慢著!我拜託妳……」

不知何時,遙拋掉手上的軍刀,抱著她紅了眼眶。

失血過多的靜留已看不清這位黃頭髮的友人了……模糊的影子在眼前晃動,她微微一笑,一如往常般溫柔。

──『遙,沒關係的,我不怪妳……』

「不要消失!我拜託妳不要消失啊!快解除……快解除物質化……」

她連搖頭的力氣都喪失殆盡,只剩下稀薄的意識浮游,慘白的唇張了張,只有無聲湧出的血。

「讓我……讓我送妳回家……」

──『我已經……聽不見…也看不見了……』

瞧見她唇邊顫顫的微笑,遙抽起拋在身邊的刀,朝她耳垂落下!

「不准消失──!」

──『夏樹……』



──白涼的刀鋒急速劃落,那雙赤紅的眼卻已闔起。



疾風劈裂空氣,軍刀激開成片螢光般的綠,狠狠斬在遙的手腕上!

「准將!」

鏘啷一聲,軍刀墮地。

──遙抖著濺血的手,摟了一懷高地冷風。

「靜……靜留!靜留────」

張開雙手,沒有任何重量。

──凝聚在胸腹間的只有逐漸斑駁剝落的綠影。

欣慰而溫柔的微笑、為血浸染的軀體、瀕死卻未曾稍減的絕代風華,那嬌豔而柔和的紫衫女子已在殘陽下飄散成浮盪的綠芒。

遙慌亂地伸出手朝空中抓去,勉強捕獲一顆螢綠,顫巍巍攤在血染的掌中,綠芒微弱地閃爍著逐漸黯淡,碎成更小的綠色光粒子,終至肉眼不可見……

清澈的淚奪眶而出,一顆顆落在掌中,遙用力捏緊拳頭,將靜留飄飛的魂與自己的淚、自己的血掐在手中,重重捶地。

破碎的呼喚被哽咽吞沒,逝去的不只是敵人,更是無兩的對手、針鋒相對卻惺惺相惜的同期友人、背負同樣宿命的手足。

高地的風陣陣吹起,將她殘留的溫度無情地剝去,遙跪在岩地上,啞著嗓子喃喃向赤紅的天空低語。

「我……連送妳回家都做不到…………」



鮮紅的顏色滲入岩層,沉紫的瀲灩水晶倒映斜陽,在遍地紅花裡靜靜閃耀血色的光輝。

它仍是那枚嬌豔的紫水晶,卻再也不會亮起S.V這個名字了……



※ ※ ※ ※ ※ 



卡爾德羅貝地下的研究中心依舊一片陰暗,陽子緊盯著電腦螢幕上的世界地圖,署名「S.V」的紫色光點在艾爾利斯的邊境上緩慢閃著。機器的聲音與平常一樣,主任的寡言亦毫無兩樣,然而那閃爍的紫光與陽子緊繃的神色卻讓今日的研究中心充塞異樣的氣氛,伊莉娜埋頭操作儀器,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嗶!



安靜的空間裡,那擾動聽覺的尖銳電子聲不祥而短促。

「靜留小姐,請回答!……請回答!…………靜留小姐!」

陽子手裡飛快按著鍵,表情嚴肅中帶著急切。當那紫色光點在螢幕上黯淡時,她臉色鐵青,叼在嘴邊的菸落了下來。

「學…學園長…………幫我接學園長……」

伊莉娜睜大眼,她從沒見過主任如此失措,一時竟楞在桌前毫無反應。

「唉!算了!」陽子罵了一聲似乎是家鄉的粗話,急匆匆衝出研究中心,伊莉娜回過神忙跟著去了。

陽子幾乎是一路飛奔地衝向學園長室。

「學園長!」陽子敲也不敲,硬生生拍開那扇厚重的大門,駭了裡頭的人好大一跳。

「主任?」眉頭深鎖的學園長正與安南王、真白女王談論目前膠著的戰況,兩位國王的乙姬艾茵、艾莉卡及Miss瑪莉亞亦隨侍在側。見她風風火火闖將進來,學園長略顯疲憊地問道:「怎麼了?」

無法顧及禮節及Miss瑪莉亞用力的咳嗽聲,陽子只是顫著聲說出那個人的名字。

「靜…靜留小姐她…………」

許是因為她失去冷靜的字句及難看的臉色,室內的聲音全數沈寂,學園長刷地從座椅上站起,向來嚴肅低沉的嗓音變了調,尖銳而不安。

「靜……紫水晶她怎麼了!」

「靜留小姐她……螢幕上代表她的訊息消失了。」

「什…什麼意思……那不是解除物質化……?」

如是解除物質化這等尋常事,主任犯得著特地前來通知,更帶著一張失措的臉?夏樹一顆心提到喉頭,不知不覺走到陽子面前,不好的預感直竄上背脊。

「……是……死亡……靜留小姐她……在艾爾利斯邊境…殉……殉職……」



嗡地一聲。

夏樹臉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費了好大力氣才說出一句破碎的話:「妳……妳再說一次……靜留她……她怎麼了……?」

陽子閉起眼睛不敢再看學園長,深深吸了口氣一字一頓:「……殉職。」



──口乾舌燥。

夏樹發現自己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意識一片空白。

那兩個字彷彿鋼錐般直直刺入體內,太強烈的震驚令她給不出任何回話,甚至……連呼吸都幾乎忘記,所有的聲音瞬間被抽乾。

──殉職。

──死亡。

──靜留,死亡。

──『夏樹就……乖乖在卡爾德羅貝等我回來吧。』

──消失了……

──什麼都聽不見…………



「騙人!」

一聲哭喊驀然劃破學園長室裡的死寂,艾莉卡朝著陽子大吼:「妳騙人!靜留小姐怎麼…怎麼可能……」

再也說不出那沈重的字,艾莉卡衝上前揪住她的領子,要她說這只是拙劣的玩笑,然而陽子只是沉默地撇開頭。

「怎麼可能……」被真白女王拽開,艾莉卡雙膝一軟,無力跪坐在地板上重複著同樣一句話……

喀登。

學園長按著辦公桌,一手撐住身體,一手緊抓心口背對眾人。

「抱歉,各位……我身體不適,先行離席。」

勉強發出嘶啞的聲音,眾人一片默然,她用力吸了口氣轉身,帶著滲血的唇,僵硬地走出學園長室。



──『夏樹就……乖乖在卡爾德羅貝等我回來吧。』

那日清晨,五柱之館前庭的花圃,她拎著小小的皮箱回頭。

──『別擔心,我去去就回。』

輕滑過臉頰與髮絲的她的手,背光的臉有溫婉的微笑。

──『啊啦,夏樹別這個表情嘛。』

亮紅的眼睛瞇了起來,她的吻挾帶露水的清新氣息啜在頰上。

緊接著,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就這樣,走向夏樹再也碰觸不到的另一個世界。



夏樹完全沒有印象怎麼回到寢室內的,只知道回過神的時候,已癱在反鎖的門邊滿臉是淚。

──『我的學園長,該起床了。』

──她說過的話從來沒像此刻般明晰,卻也沒像此刻般遙遠。

──『夏樹,我倒茶囉。』

──她的微笑,好美……

──她的髮,好香……



──『靜留小姐……殉職。』



夏樹倒抽一口氣,窒息感招來猛烈的咳嗽。

她緊抓著胸口喘氣,痛卻從手抓的地方開始擴散……

──『我去去就回。』

劇痛蔓延到全身,痛到幾乎不能呼吸,她只能死掐住自己另一條手臂,將頭埋在膝間與手臂之內呻吟。來自身體表面的尖銳疼痛讓她短暫忽略體內漸形龐大的悲愴,於是她越抓越緊、越抓越使勁……

──『等我回來吧。』

當兩隻手臂淌下的血將海藍長衣的袖子盡染成深紫時,痛覺已經麻木。她再也不能遏抑絕望的侵襲,只能跪在地板上用盡全身力量大聲哭喊那個令她心碎的名字。

「靜留────────!」

──那晨光中無比熟悉的微笑,靜留要她等著她回來。

一遍又一遍……

即使嗓子破了、啞了,仍喊著紫水晶的名字,彷彿世界只剩下逝去的她。

思緒裡滿滿都是一個紫色的身影,耳朵也不停迴盪那柔軟的聲音。然而不管如何拚命想著、喊著那個人,遠離的感覺卻越來越強烈,終至濃縮成一個無法逃避的事實。

──她所愛的靜留‧薇奧拉消失了……

淚水乾涸了再流、流了再乾涸,她根本無法控制。

曾經以為淚水能將悲傷帶走,此刻的痛楚卻如同無窮無盡的大海,涓滴抽取的淚全不濟事,只能無助地任狂浪一次次將她拍得粉身碎骨,每個碎片卻仍然滿載靜留的身影。

她使勁全力嘶吼著,自己的聲音卻被一句雷響的「靜留小姐……殉職。」吞沒;緊閉著眼不敢再睜開,卻看見意識崩裂,裂開的黑暗中只有鮮明的痛楚無止盡地冒出,一層又一層加深。

那句話深深刨進心底,一刀一刀剮著血肉,好痛、好痛……痛到她無法思考、理智不存,直想一頭撞死,隨了她去。

死……是啊,她不在了。

靜留.薇奧拉已死,夏樹.庫魯卡又哪能獨活?又何必獨活?

「靜留,妳等我……」

她爬起身,拖著腳步在房間內翻找,刀……刀呢……該死的刀藏到哪去了!

「靜留……靜留她在等我啊!」歇斯底里地咆吼,夏樹胡亂拋摔眼前不是刀的任何物事,在房間各處灑下滿臂的血。

驀地,她瞧見床頭那幀兩人合照。

是就任學園長時拍攝的,她在微風中攬著自己的手,對鏡頭輕笑,背景是湛藍的天與皙白的靈廟。就任的那位人士表情有些許不自在,一手按著新披上的海藍長衣,一手卻不著痕跡輕觸紫水晶的肘。



──每個早晨喚醒自己的她。

再也看不見了……

──時時刻刻伴在身邊輔佐的她。

那樣的溫柔微笑已成絕響。

──照片裡的她,永遠凝結在那一刻了……



停歇片刻的悲痛捲土重來,夏樹腳一軟,虛弱地往地板跌下。顫抖的手攀住床,用力扭緊被褥,冰雪的銀水晶嗓子已啞,急欲喊出的名字成了空洞的喘氣聲。

──妳……連名字也要消失了嗎?

又急又驚地,他逼出兩聲模糊的音,猛地彎腰直咳。火燙的喉嚨沒有喀出血,卻再度逼下了淚。

乾澀的唇微微掀動,唇形描畫著她喊不出口的名字。

在夏樹逐漸黑去的視野中,靜留帶著她最熟悉的微笑擁住她,說著聽不見聲音的話。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夏樹也要好好活下去……』



※ ※ ※ ※ ※ 



『咚。』

水滴落水面,起了一池漣漪。



靜留在一片深藍的顏色裡『醒』過來。

──褪下為血浸濕的舞鬥服,以一身淡紫的舞星裝,戴著失去GEN的空洞耳環,乾乾淨淨地醒來。

周遭是青藍色透明的水晶森林,水晶座底部自下而上的幽光由亮藍至純黑打進空間頂部,地板飄浮的霧氣是詭異的磷青色。

寂靜,沒有絲毫聲音。靜留彷彿聽見至靜時耳裡自生成的幻覺耳鳴,嗡……

壓抑而令人心亂。

『流水的透輝石,蒙妮卡.莫內,將其一生獻於……』左手邊的水晶座裡鑲著一紙先代乙姬的榮光。

是了,原來是諸位Meister長眠之地,無怪乎瞧著眼熟。再往下走是真祖大人遺體所在,上方則通往禁書庫。

靜留斂下一雙澄亮的赤眼,整整衣袍。此地便是大家,是自己的永久歸宿──靜留‧薇奧拉終於也成為歷史裡的水晶碑。

雖對姊姊們有些不敬,但她忍不住逛過一座又一座藍水晶,找尋屬於自己的一方墓碑。然而,她依次巡禮歷代嬌豔的紫水晶,卻始終沒看見靜留.薇奧拉這個名字。

正當她側著頭思索時,禁書庫的方向傳來沉穩而一絲不苟的聲音,打破一窪死水般的靜寂。

扣、扣、扣、扣。

堅硬的鞋底敲著地板,撞出間隔相同的回音。靜留微微一笑,Miss瑪莉亞──這位嚴肅而古板的監督官,她至死也不會認錯那規律到幾乎成為定則的腳步聲。

正如她所預料的,灰髮而拘謹的女士從陰暗的甬道裡走出。Miss瑪莉亞直直走向歷代紫水晶碑群,單膝跪下行禮,磷青的霜霧在她灰黑的裙襬邊翻滾。

「打擾了,諸位姊姊。靜留.薇奧拉,本代的嬌豔紫水晶,行將永眠於此,陪伴真祖大人與歷代紫水晶大人。」

平板毫無起伏的誦念,宛如朗讀公文般僵硬。

早知Miss瑪莉亞長久以來便擔任Meister的守墓者,卻沒想她這番話亦講得不帶一絲傷感。

也是呢,Meister經歷長達五十年,她已見證過太多生死。這墓裡半數的水晶碑是Miss瑪莉亞立下的也不無可能,如是自己,興許也麻木了吧。

「貴安,蒙妮卡姊姊。」Miss瑪莉亞的問候聲打斷靜留揣想,她微感訝異,眼前這位灰髮女士的眼角多了些許憂愁。

「……如果是蒙妮卡姊姊,會怎樣做呢?」

「……我……已經能對死者坦然,面對生者卻仍感到無力。學園長……那個悲傷而無法自處的孩子……與那溫柔的人羈絆太深……紫水晶一死,她像是毀去半個靈魂,又哭又狂地……」

「無能的我……給那痛苦的孩子打了幾次鎮靜劑……」

Miss瑪莉亞揉了揉眉心,卻揉不散眉間的苦澀。

「……如果是蒙妮卡姊姊,會怎樣做呢?一定…有比愚笨的我更好的方法吧……」

Miss瑪莉亞的問句被此地無聲的深藍淹沒,沉默半晌她微微苦笑,向水晶碑行禮。

「打擾您的安眠了,蒙妮卡姊姊。」

──那個悲傷而無法自處的孩子。

──她彷彿毀去半個靈魂,又哭又狂。

──給那痛苦的孩子打了幾次鎮靜劑。

想也不想地,靜留隨著Miss瑪莉亞走出墓穴,走出靈廟,往卡爾德羅貝最高的五柱之館走去。



──去見夏樹,得去見她。



學院裡到處都傳來壓低的哭泣聲,每每有倉皇的學生帶著淚痕匆匆躲避Miss瑪莉亞。偶有幾個手腳慢的學生來不及避開,僅能低垂著頭向Miss瑪莉亞行禮,死命控制啜泣的聲音卻徒勞無功。

Miss瑪莉亞反常地沒給予嚴厲責備,僅是點點頭便毫不停留地離去。

五柱之館依然純白而優雅地攤躺在卡爾德羅貝最高處。不再跟隨Miss瑪莉亞的腳步,靜留下意識地走著她最熟悉的路徑,在緊閉的學園長室前止步。

鴇羽舞衣──炎授之紅玉的持有者,正搖著一頭燄色短髮敲門。

「代理學園長,我進來了。」

「……請進。」

學園長室內傳出薩拉.卡拉格的聲音。

靜留看著深棕色的門扉開啟又關閉,默然轉過身,朝夏樹最可能出現的醫護室走去。



「……現在怎麼樣了?」

甫一接近醫護室,Miss瑪莉亞的問句便飄了過來。她正在醫護室外,抿緊唇與陽子主任交談。

「應該快醒了。」陽子一臉疲憊,眼下浮腫,瞧來好陣子沒睡。

「辛苦妳了,這邊先交給我,去休息吧。」

越過換班的倆人,靜留踏入醫護室。寧靜空曠的白色房間裡,幾張乾淨的床舖被安置在牆邊,只有靠窗的那張床上躺著人。

她的夏樹沉沉地睡在潔白的床上。

仔細審視無論何時都懸在心上的夏樹,她比最後一次見面時蒼白許多,閉起的眼略呈紅腫,即使是安穩地沉睡著,嘴角仍倔強地彎下。

──睡著了也懷著心事呢,學園長。

靜留抬起手撫向夏樹薄了一層的頰。

沒有昔日的溫滑,靜留的指貼近夏樹的臉,卻只觸著空氣,穿了過去。

靜留唇角漾起笑,笑裡淚光閃爍。

她真的、真的已經是死去的人了呢……飄飄盪盪地,是一縷只因眷戀而留存於此的幽魂。

『夏樹。』她試著呼喚她的名字,床上的人動也不動一下,醫護室內只有窗邊灑進的日光與微風。

呼。

窗簾微抖,帶了聲厚實而沈滯的翻動。──床上的人緩緩睜開眼睛。

『夏樹。』她再喚了一次,那雙死氣沉沉的翠綠瞳眸默默盯著天花板,目光毫不偏移。

靜留忍不住坐上床壓下頸,以自己赤紅的眼直視那雙眨也不眨的綠眸。夏樹仍然毫無反應,視線穿透空氣般穿透了她。



── 一滴淚直墜而下,也穿透了夏樹,不知跌向何處。



「……夏樹,妳醒了?」

不知何時,舞衣進到醫護室內,坐至夏樹床邊,懸著滿眉目的關心。夏樹終於移開僵固於上空的視線,望了床邊的人一眼,算是回應。

「可以坐起來嗎?繃帶該換了。」舞衣從袋內拿出一卷紗布繃帶擱在被上,起身將懸吊的點滴移近床邊。

夏樹撐起身體,被單滑落腰間,兩手隨意一擱,毫不在意會否扯動腕間貼著的針頭。舞衣將她睡袍的袖子捲起,露出兩條纏滿繃帶的胳膀。

──繃帶之下,遍佈一道道傷痕,舊傷還留著淡淡的痕跡,未收口的新傷又車了過去。

靜留不敢相信,這就是摟過自己無數次的兩條光滑手臂。

舞衣默默拆著染紅的繃帶,探手開了醫療箱拿出碘酒。

「……不用擦了。」

夏樹開口了,粗啞地令人懷疑聲帶是否已毀。

「這點小傷,奈米機器就夠了。」

夏樹拈起手邊的新繃帶,唇邊扯出一道難看的笑。

「快把我裹起來吧……」夏樹笑了兩聲,滿是嘲諷:「把我銬起來、綁起來算了!裹著這繃帶,還不是怕我又抓傷自己!」

扣地一聲,夏樹把繃帶狠狠砸向牆壁,細針頭帶著血珠跌下床,懸空擺蕩。

「去跟Miss瑪莉亞說啊!舞衣!找根繩子把我捆起來!越粗越好!鎮靜劑半天打一次,粗繩子捆著一了百了,也不用找人定時照看我了!」

「夏樹!」碘酒落向地面,舞衣抱住憤怒的她,滿溢心疼的淚。

「放過我吧……拜託妳們……」夏樹擱在舞衣肩上的頭緩緩搖著,沙啞而虛弱的聲音飄得極遠,眼裡失去亮度:「不要管我了……我已經……」

「我已經…………」

重複著那句話,夏樹無神的綠眼再次溼潤,淌下不知已流了多少次的淚。

「靜…留…………靜留…………」

「靜留────────」

發瘋似地,夏樹用破損的嗓子聲嘶力竭喊著那再也不會有回應的名字,無助的臉龐淚水橫流,浸濕友人的髮與肩膀。

「夏樹…夏樹…………」

舞衣雙手用力收緊,希望能給她一點微薄的溫暖,然而這湛藍的女子已迎來人生的寒冬。

能給予她溫暖的人,已消逝在艾爾利斯的邊境了……

儘管能飄盪在卡爾德羅貝,卻再也不能以手輕擁她、以唇輕吻她,再也不能將聲音傳達給她了……

原諒我,夏樹……原諒我先妳而去……

靜留眷戀地凝視崩潰的她,流著沒有人知道,成串的淚。



靜留日日夜夜看著她。

看著她哭累後睡去,看著她睡醒後哭嚎。Miss瑪莉亞、舞衣、陽子、真白女王、艾莉卡,甚至是安南王、艾茵姊姊,都來看過她,卻沒有任何人能減輕夏樹的傷痛。

她的內心已是巨大的空洞,滿載一個消散在天地之間的紫色身影。



戰爭結束後,艾爾利斯將「嬌豔的紫水晶」歸還卡爾德羅貝。夜裡,舞衣帶著它來探望夏樹。她一把搶過盒內深紫的貴石,緊緊握於掌中,愛憐而顫抖。頭抵著拳裡的紫水晶,又任淚爬滿臉頰的她啜泣良久,卻再沒有哭喊那個名字。

舞衣說隔日清晨,靈廟會舉行葬禮,送靜留小姐最後一程。

她木著臉不發一語,在舞衣離去後,她深深、深深地吻了掌中紫色的水晶,帶著悲傷的淚閉眼睡去。

──夏樹,能親手刻下我的墓誌銘嗎?

靜留坐在床邊,仰望窗外清冷的弦月,摸不著的手輕觸她深藍的髮梢。



天際剛露出一線曙光,靜留便察覺夏樹睜開眼睛。

將緊握整夜的貴石珍而重之地放入小盒,她仍顯粗啞的聲音說了承諾般的一句話。

「靜留,我會……聽妳的話……」

親吻過了今日,便再也不屬於她的嬌豔紫水晶,夏樹闔上暗紅色的盒蓋,離開醫護室。

靜留無聲無息伴著夏樹走過空曠的迴廊,庭園裡涼冷的露水還在青草葉稍閃著蒸發前的光。她與她打開屬於學園長,也曾經屬於紫水晶的寢室門扉。

寢室內如暴風刮過般狼藉,凌亂的痕跡昭示那一刻主人曾有過的悲痛與失控。踩著四散於地的文件及書籍,進入澡間前,夏樹把呈放紫水晶的盒子擱在床頭一幀照片邊,手指滑過時空凝結的那一抹淺紫。

淋浴的水聲止歇後,夏樹在濕髮上披著毛巾踏出澡間。靜留坐在床邊,看著她擦乾頭髮、擦乾身體,換上許久未穿的舞星裝,繫起厚實的藍緞披風。

拿起梳子,夏樹梳開糾結的髮尾,理順一頭傲人的湛藍,將左側的髮向後撥去,別上那枚熠熠生輝的閃電髮飾。望著鏡中的自己,她緩緩抬手,一吋吋撫平舞星裝上微小的皺摺。

靜留垂下眼,這是她曾經蠻橫地佔為己有的工作,此刻沒人能跟夏樹搶了……

一聲壓抑的哽咽傳來,靜留抬起頭。

鏡子裡的夏樹緊摀著嘴,眉間深皺。用力吸了口氣,她忍下滿眼眶的淚,繼續拉整舞星裝。泛紅的眼,死盯著另一個自己,執拗的表情持續至整裝完畢。她站得筆直,目光輕觸鏡裡蒼白的頰,依序滑過自己的頸,自己的肩,自己的胸……

注視在腰間撤離,她靜靜地為自己上妝。

素顏遍佈無防備的悲傷,她沾取自制打上壓抑的底,撫平唇角的顫抖;指尖掃落長睫凝結的水珠,銀水晶以指腹掩埋眼角的愁苦,暈開孤絕的深邃眼影;執起封阻的筆和刷,修去眉間深刻的溝壑,挑除外洩的悲慟與哀狂,為雙頰敷染薄薄的肅穆,點上冷然的唇彩……

拿起床邊的小盒,夏樹褪盡哀痛的陰影,打開房門,穩穩地往靈廟走去。



當天,和煦的日光便如同那長眠之人般溫雅。

葬禮僅允許現役或退役乙姬參與,仍在卡爾德羅貝就學的學生亦可到場。傳聞中瀕臨崩潰的學園長意外現身靈廟,包含Miss瑪莉亞在內的眾人俱大感吃驚,小小的騷動經她肅然的眼神掃過,徹底沈寂。

自代理學園長手中接過儀式主持的要務,夏樹.庫魯卡以五柱之二──冰雪的銀水晶,而非卡爾德羅貝學園長的身份,緩緩唸起五柱之三──靜留.薇奧拉的弔文。

「Shizuru.Viola,靜留.薇奧拉,出自溫德布魯姆市薇奧拉家族。移民曆322年入學卡爾德羅貝,324年畢業,受真祖大人封為五柱之三──『嬌豔的紫水晶』。歷任四年北境戍守之職,後返回卡爾德羅貝擔任學園長輔佐官。經歷風華事變、隕石擊破任務,於移民曆332年艾爾利斯之戰殉職,得年……廿四歲……」

淡淡的陽光下,眾人鴉雀無聲,只有那沙啞的嗓音細數紫水晶短暫而美麗的一生。

──原來在三言兩語間,人就能活過一遭呢。

站在夏樹身邊,靜留閉起眼,試著回想這短短廿四年的經歷。

良久,她輕輕一笑。什麼廿四年,她幾乎只記得在卡爾德羅貝之後的事了。──相遇那年是生命的分水嶺,往前是不知為何而活,往後則是至死也只惦記著夏樹.庫魯卡。

──是呢,相遇之後,她便將包含生命在內的一切交給眼前這湛藍而凜冽,擁有美麗眼睛和聲音的人。

高空中幾縷浮雲輕掃,亮光打在夏樹側臉,鮮明的陰影裡她意外地一臉平靜。

夏樹湖綠的眼眸遠放,向天際與地平線之遙的黃沙注目,越過沙漠之後,是被岩層高地環繞的艾爾利斯。漸漸地,弔文中靜留.薇奧拉的稱呼僅剩名字。銀水晶彷彿正呼喚遠方的友人,隔著星辰日月向她傾訴心底的聲音。

台下吞忍的啜泣為微風帶開,夏樹一字又一字唸出的早已不是文稿內容,是她與她相遇相熟,進而相知相惜的近十年韶光。風將追憶送出,颯颯傳往異國,為消逝的紫水晶誦一曲鎮魂。

學生們泣不成聲,朋友們亦頻頻拭淚,台上的夏樹卻異常平和。低啞的聲線止水無波,彷彿悲愴已全數宣洩,彷彿那瘋狂自殘的人不曾存在。

──此地只有僅剩理性的冰雪之銀水晶。

一席弔文在越來越輕的話聲裡終結,她轉身將葬禮帶入幽暗的靈廟。

天光自靈廟頂層漏進,為橫陳廟內的透藍水晶碑打上一層薄薄的光暈。

人群魚貫而入,雜沓而沈滯的腳步聲半點也沒傳入夏樹耳中,她的面無表情持續至儀式最終。穩定的手自守墓者捧著的木盒內取出光筆,在百來道目光注視下踏步上前,那湛藍色的身影向空白的水晶碑劃下一道又一道深刻的字跡。



嬌豔的紫水晶
靜留.薇奧拉
將其一生獻予
真祖大人
A.R. 308 - 332



有一縷透明的魂,以任何人所不及,甚至超越那個人自身的明晰目光,看見她停筆一瞬間閃逝的情緒。

──夏樹眨動睫簾,壓回眼裡浮泛的水氣,將愴痛困在體內,以凝視一方藍色水晶碑的悲傷眸光,封存她與她的故事。

扶著靜留.薇奧拉的水晶碑,與守墓者進入乙姬的永眠墓穴──夏樹與Miss瑪莉亞的背影,是葬禮無聲的尾幕。



每個人都說學園長已經從失去紫水晶的悲痛中走出來了,她再度披回海藍色的長大衣。

正常的進食、規律的作息、平穩的談吐、有禮的舉止,除了越來越勤奮的辦公態度外,她與戰爭前毫無兩樣。監督官Miss瑪莉亞的說教漸次變少,逐步代換為擔憂與叮嚀。

她睡得很少,深夜就寢,天未亮便在高背椅上坐定,午餐以會議下飯,晚膳佐以密談,晨啜函箋,夜飲卷宗。完美的學園長,永遠超時的工作量。

炎綬的紅玉──她僅存的摯友要她適可而止,冰雪的銀水晶背著夜空的星光,淡淡地說她只剩「學園長」的頭銜可堪擁抱,除此外她已一無所有。──自那時起,舞衣才發現,她埋葬了摯愛,也將笑容與溫柔一併封入深藍色的水晶森林。

她是學園長,是五柱之二,卻再也不是舞衣認識的夏樹了。

年華悠悠,她將一切獻予卡爾德羅貝,戮力捍衛Otome系統,以惑星和平為己任。終其一生,未曾再有乙姬因國際衝突殞命。

和平的年代裡,生命以溫和卻絲毫不減緩的方式流動。

灰髮的瑪莉亞辭世,薩拉與奈緒退役,瑪雅於東境殉職,紫子小姐嫁為人妻,陽子主任返回黑谷……五柱與教師們增補更替,擁有相同記憶的臉孔卻凋零離散。幾番新舊交替,卡爾德羅貝內只剩夏樹.庫魯卡記得曾有過一位紫水晶風華絕代。

那顆深沈的紫色貴石孤單數年後,再次屬於一位優秀的乙姬。那位聰慧的紫水晶曾在注視她的學園長眼內看出一絲波瀾,卻無法從銀水晶冷肅的氣息裡瞧出更多端倪。

沉默的學園長,不苟言笑的學園長。她的寡言是一堵無形的牆,密密實實封死一顆不會再開啟的心。

偶爾,沒有月亮的黑夜裡,她會在沾滿夜露的草坪上仰望繁星;卡爾德羅貝之雨降下時,她會撿個雨勢小的時刻於庭院中漫步;楓紅葉黃的季節,她會抽空遠行,至艾爾利斯的高地感受涼風;每年的固定一天,她會持花進入墓穴,在水晶碑前佇立良久。

只有那些時刻,才能稍稍接近銀水晶的過去。

然而,人們瞥見的不過是散於典籍的傳奇。他們從記載與見聞裡抽絲剝繭,擅自詮釋那位盡忠職守卻寡言沉默的湛藍之人,編織距離真實越來越遙遠的歷史。

人們說銀水晶踏在卡爾德羅貝淪陷時的陰雨中,仰望襲擊惑星的宇宙隕石,緬懷在野心家手下反友為敵的艾爾利斯,於墓穴中悼念戰亂時自身邊消逝的眾多乙姬……

她對那段不可承受的回憶緘默,知曉內情的人更視她幾欲崩潰的心傷為禁忌,一代人無意卻確實地隱藏了靜留.薇奧拉的一切,後代人於是只見一位為五柱使命鞠躬盡瘁的夏樹.庫魯卡。

某一年冬季,卡爾德羅貝陰雨滂沱,積勞成疾卻仍克盡職責的學園長握著羽毛筆,伏倒辦公桌,純黑的墨點在紙上淋漓成一幅不祥的畫。

『舞衣,給我一束紫籐花。』

這是夏樹倒下後唯一的,也是最後一句話。在當代五柱與舊友前,她將柔美的淡紫色小花捧在手中,啟動物質化,以冰雪的銀水晶之姿迎向生命最終。

她不留下無魂的軀體,選擇與那逝去的人一樣,化成無數飄散的綠點告別世界。

只有抱著夏樹直至消失的舞衣,看見她在綠芒浮起時卸下內心的門鎖,將埋葬多年的情感一併取出,凝結成一滴眼角的淚及沒有出聲的三個音節。

綿綿細雨中的葬禮簡單而隆重。有一縷透明的魂,與炎綬的紅玉一齊陪伴夏樹.庫魯卡的水晶碑進入墓穴。

「夏樹,要幸福哦……」

靜留站在自己及夏樹並立的墓碑旁,向淚流滿面的舞衣回禮。



墓穴的門在沈重的呻吟後封閉,靜留在深藍的光芒中佇立良久。

她是因眷戀而留下的幽魂,此刻戀著的人已回歸真祖身邊,她卻仍未消散。她不知因何能醒來,不知為何能看著夏樹渡過殘缺的一生,更不知如何終結該永眠而不眠的自己。

看不見夏樹,只有無機的水晶碑。──夏樹沒有同她一般於此地『醒』來,墓穴充塞森冷的藍芒,死後的世界只有她一人。

體內的無助逐漸翻騰,靜留悲傷地嘲笑自己──什麼時候竟有了死後能相聚的傻念頭?消散之後還能再見夏樹已是奇蹟,奇蹟不可能再次發生。

瀕死時她曾在心中對夏樹道歉,為她先走一步請求原諒。死後看見夏樹為她瘋狂、為她痛苦、為她孑然一生,她才發覺自己把活下的人想得太簡單了……夏樹的後半生贏得世人愛戴,光榮之後卻是寂寞啃噬的斑斑心傷……

日日夜夜伴著夏樹,靜留不曾看過她再次哭泣,卻聽見她心中汩汩淌著哀傷的血淚,靜留‧薇奧拉死前死後再多的愧疚都填不了她內心的無底洞……



呐,夏樹,看不見妳的世界是屬於妳的深藍色。淒涼又寒冷,這是妳生活數年之久的世界嗎?湖底冰巔般地凍人,這是妳失去我時的心情嗎……

不能沒有彼此的兩個人,一齊消失才不會讓另個人難受吧?

靜留環抱雙臂,靠坐在夏樹的水晶碑旁,怔怔掉下淚,淚裡有孤單的笑。



II



遠遠地,有門戶喀拉拉開啟的聲音傳來,墓穴裡永恆的死寂起了漣漪。

她輕手輕腳往禁書庫的方向潛去,在兩個珍珠生背後探看那段屬於夏樹的記載。



夏樹.庫魯卡 Natsuki.Kruger (A.R. 309 - 338)

「冰雪的銀水晶」持有者,北方庫魯卡─伯邊境領出身。移民曆323年入學卡爾德羅貝,同年庫魯卡家在一次大規模奴獸戰中全體殉難。以珍珠生No.2畢業後受封五柱之二──「冰雪的銀水晶」,鎮守西境四年,多次掃蕩奴獸,居功甚偉。328年,結束邊境戍守職務,接任卡爾德羅貝學園長之職,直至去世,得年廿九歲。

其任內曾歷風華事變、隕石擊破任務、艾爾利斯之戰,以卡爾德羅貝超然立場周旋各國,對艾爾利斯戰後十年和平貢獻尤大。風華事變後,促進SURROGATE系統之開發,被視為Otome系統最重大變革。任內協同諸國與阿斯瓦德,殲滅舒爾瓦茨殘黨,令四境綏平。

「冰雪之銀水晶」──不知笑容為何物的夏樹‧庫魯卡,被譽為歷代最契合此貴石的乙姬。其人凜然冷肅,堅淨鋒利,與摯友悲劇之乙姬─「炎綬的紅玉」,生性親和奔放的鴇羽舞衣一冰一炎,互襯互映,為當代乙姬象徵。

夏樹‧庫魯卡熱心公務,亦為五柱使命鞠躬盡瘁,卒於任內,無私之名載於史冊,摘自鴇羽舞衣之言:「全然看不出是個會爬牆翹課,擅自外出的珍珠生No.2呢。」夏樹‧庫魯卡極少談及過去,其家族已於奴獸戰中全體罹難,現存記載俱來自鴇羽舞衣、夢宮‧艾莉卡、茱莉葉特‧奈緒‧張三人,多為艾爾利斯戰後之事。

出身北境,夏樹‧庫魯卡的一生,正如那長年不融的堅冰般毫無起伏,也不具溫度,冰雪之名當之無愧。鴇羽舞衣將其水晶碑送入靈廟時,破例擺上一束紫藤花之涵義,至今未明。

                        ──《歷代五柱》──



記載以舞衣扶碑作結,靜留來回瀏覽,卻找不到關於自己的片言隻字。

這上面寫的真是她認識、她所愛的那個夏樹‧庫魯卡嗎?

「……這位前五柱好無趣哪,冷冰冰的。」

──不……夏樹的溫柔是不著痕跡,卻確確實實能暖和人的……

「怎麼會無趣,不覺得古怪嗎?這位銀水晶的前半生沒有任何紀錄呢。」

──這是不完整的夏樹,從靜留.薇奧拉死去那年開始……

「……紫籐花?她喜歡那種花呀……」

「真意外,一個不懂得笑的人會喜歡淡紫色的小花。」



不知笑容為何物……

是她讓夏樹失去笑容的嗎……

『靜留!太好了,妳沒事!』風華事變那年,卡爾德羅貝奪還戰中,看見自己的夏樹笑得如此燦爛。

『靜留,約好了,一定要再見面。』夏樹畢業的時候,在一片白色似雪的草坪上,她沒有聲音的淡笑滿是離情。

『靜留,一直陪著我好嗎?』停歇的冬季之雨,倆人漫步的庭院裡,她微暈的笑是互守一生的邀請。

『靜留姊姊……今晚……我可以待在這兒嗎?』獲知家族殉難那晚,月色是寢室內僅有的光源,她對交心的勤務姐姐露出帶淚的顫抖微笑。

『靜留……我喜歡妳……妳是超越我生命的……我最愛的紫水晶……』陰雨連綿的夜,首次吐露真心的她,用盡氣力而嘶啞的聲音及凝著眉的苦笑……



帶笑的,落淚的,勤奮的,熟睡的,溫柔的,靦腆的,彆扭的,佯怒的……

明明……明明夏樹的情緒是有如此多變化的……

是她,是靜留.薇奧拉讓夏樹.庫魯卡變成只餘冷漠姿態,名符其實冰雪的銀水晶。



夏樹……

夏樹…………

夏樹!

好想見妳!

想聽妳喊我的名字……



書頁的字變得模糊,學生的聲音變得遙遠,靜留在深藍色的孤寂世界裡掩起面,痛哭失聲。

『靜留。』

遠遠地,傳來一聲記憶裡如斯熟悉的呼喚。



※ ※ ※ ※ ※ 



滴答、滴答。

懸吊的藥水袋裡藥液緩慢而不間斷地滴落,順著導管隱沒在潔白的被子內。

怔怔瞧著床上緊閉雙目的靜留,夏樹剛揉開的眉又再度皺起。

「靜留……」喃喃複誦她的名字,每唸一聲心情便沉重一分。



自惑星作戰結束已過三天,猶記得解除石化的深優前腳才剛離開,自己後腳便進了那間研究室。

看見她闔著眼簾安詳靠睡在機器邊,滿腔擔憂俱化作一聲放下心事的嘆氣。趕緊將從石化中恢復的四人送至醫護室,所幸四人的昏迷只是一時體力不支,稍加調養,應能很快甦醒。

──陽子是這麼說的。

那麼為何連年紀最長的Miss瑪莉亞都已醒來──隔日便再度生龍活虎地對學園長糾正管教──靜留卻仍沉睡不醒?

『……瞧這腦波,靜留小姐正在作夢呢。』

說著話的陽子一臉俏皮,當時自己亦是聞言失笑,然而她卻遲遲未醒。隨著時間分分秒秒過去,憂慮逐漸佔上夏樹心頭。

聽著點滴規律的滴答聲,這數日來靜留只仰賴這些藥水袋維持生命。夏樹手指滑過靜留臉頰,落手處蒼白外更顯瘦削,別是一番心疼。自解除石化起,一有閒暇夏樹便守在病床邊寸步不離,若非顧忌Miss瑪莉亞,她真想把辦公桌搬至醫護室內!

『……啊,不過那樣會吵到靜留……』體貼的學園長打消念頭。

『……不對,現在就是要她醒過來啊!』心急的學園長開始猶豫。

學園長重重嘆了口氣,煩躁地甩開垂下的髮,悶悶不樂坐回床邊的椅上。探進被子裡握住靜留微張的手,掌裡傳來的暖意及脈搏將夏樹眉間的不豫轉為憂鬱:「為什麼還不醒來……在做什麼甜美的夢呀……妳這傢伙……」

「知道我很擔心妳嗎……」夏樹拉起靜留的手,臉頰蹭上那溫白的手背:「……我……」

學園長語聲被沉默吞沒,她將靜留的手輕柔地收回被內,回過頭斜瞪著轉角牆壁:「……出來。」

微風吹過轉角,午後的淡淡陽光灑落在盆栽綠葉上,柔和地閃著。

「……想再去阿爾泰出任務嗎?茱莉葉特.奈緒.張!」

「喂、喂……妳這樣是公報私仇啊……」隨著一聲沒好氣的嘟嚷,頂著一頭俏麗紅髮的奈緒從轉角邊探出身來。夏樹瞥了她一眼,皺起眉詢問:「有什麼事要我處理?」

奈緒嘻嘻一笑,悄沒聲息地走到床尾:「沒事,我來探望靜留。」那雙淺蔥色的眸子隨意往床上未醒的人一瞟,便落在夏樹身上饒有興味。

「……看到她了,妳可以回去了。」那句話怎麼聽真實性都有待商榷,那又是什麼令人生氣的眼神?夏樹一點也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

「是、是……夏樹姊姊真是過份哪……好不容易我想到法子可以把這睡死的人叫醒呢……」兩隻手往腦後一放,奈緒嘆了口氣就往外走。

「站住。」學園長的手不知何時搭在她肩上,奈緒暗呼一聲動作真快,卻不動聲色回眸一笑:「是?」

「什麼方法可以叫醒她?」學園長認真又迫切的視線幾乎刺上背來,奈緒轉過身來,瞇起眼臉色一正,簡單而毫不拖泥帶水地回答。

「吻她。」

「……啊?」學園長一陣錯愕,正懷疑自己耳背,奈緒踏前一步,近距離嚴肅地再次強調:「吻她,吻到她醒。」

微揚的嘴角,灼亮的綠瞳,紅髮的她沉下聲音,正經裡帶著一絲危險的迷魅。學園長有一瞬間竟被說服,回過神來才聳起眉峰,臉漲得通紅:「什…什麼啊……這是哪門子叫醒人的法子!……簡直胡來!」

奈緒嘖嘖連聲,斜睨的眼藏著稱不上良善的笑:「在我那個寒冷的故鄉,可是有個以熱情的吻解救沉睡千年的人的傳奇故事呢……」

「那、那不過是個故事……!」

「信不信就由妳了囉……」

奈緒擺了擺手,唇邊掛著無所謂的笑容離去,留下兀自發窘的學園長與依然沉睡不醒的紫水晶。

午間的陽光向下挪移,夏樹的手握緊又放開,目光在靜留臉龐上游移不定。最終她還是呼了口長氣,舉步上前……

「……一個吻……只是個吻……試試也好……」

喃喃自語地湊近那沉睡的美人,夏樹拂開靜留額上濃密的瀏海,彎下腰與頸……湛藍的髮滑落,輕搔靜留瓷白的頸子,夏樹的唇卻遲遲未落。

停滯半晌,學園長忽然直起腰,迴身走向後方那片可疑的轉角。



「……哎呀。」

瞥了一眼額現青筋的學園長,被抓個正著的奈緒吹了聲口哨。在她背後的瑪雅、艾莉卡、妮娜、舞衣、命、紫子,以及陽子、依莉娜,個個不是掩嘴竊笑,便是臉紅尷尬。

「妳們……」

緊繃的氣氛被一聲嚴肅的咳嗽打破,Miss瑪莉亞板著臉從陰影裡轉出來:「……妳們……怎麼就學不會優雅呢?偷窺這行為太失禮了!」

一干人訕訕地在Miss瑪莉亞嚴厲的目光下離去,她嘆口氣望了年輕的學園長一眼,面無表情道:「那麼……我先離開了。」



「…………薩拉小姐妳還躲著幹什麼?」

喀鏘一聲,Miss瑪莉亞領著笑瞇瞇的薩拉離去時順手反鎖了醫護室的門。



不曉得該哭還是該笑的學園長回過神已經是夕陽西斜的時刻了……

輕輕咳嗽了一聲,夏樹視線投向病床上的靜留,臉頰微紅。絕對、肯定已經不會有人來打擾了,可該死的她為什麼還會感到尷尬?神經質地又撇過頭去確認轉角後沒躲著人,夏樹深深吸了口氣緩和情緒。

偌大的醫護室內只剩她與她,餘暉抹了一地瀲灩的紅,夏樹在連風都停止吹送的安靜裡,輕提腳步走近。凝視著靜留緻麗的臉龐,夏樹驀地發現她一雙細長而淡色的眉微微蹙攏。

掀開被子,夏樹手裡一撈,攔腰抱起靜留。柔軟微捲的亞麻色長髮蓬鬆落在頰邊,夏樹輕柔地將髮掠向靜留肩後,指尖似有若無滑過她曲線優美的頰。髮一動,便有股淡淡茶香撲鼻而來,她不覺屏住呼吸。

手指撫著靜留蒼白而微現乾澀的唇,夏樹的吻卻落在她輕皺的眉間。

清新的淡香滿溢,夏樹緊繃忐忑的眸光漸漸放柔,唇一沾即離,卻又貼了上去。熟睡的靜留順著眉間的力道向後仰頭,白櫻似的唇微張。

輕輕的二重吻,靜靜地結束,靜留仍鼻息沉沉,並未醒來。

夏樹眉梢一挑,怒意再度湧上:「這奈緒……敢騙我,人沒醒啊……阿爾泰公國的任務結束後派去南方好了……」

學園長正自恚怒,目光落在臂彎裡靜留微啟的唇,突地噤了聲。

『……難道是……弄錯地方了……?』

帶著狐疑將靜留的臉龐轉過,學園長垂首親吻那朵白櫻,湖綠的眼眨也不眨地緊盯著懷裡人的動靜。

半晌,靜留依然沒有反應,她卻紅了臉。

──妳到底在幹什麼啊?夏樹.庫魯卡!

靜留沉睡不醒,從剛剛到現在,自己究竟在對毫無防備的她做些什麼事情?

把人吻醒?……這不明擺著輕薄嗎?

該死的奈緒…………不,會相信她胡扯的自己同樣不可原諒!



──可是,靜留好甜……



夏樹內心發出一聲悲鳴。

剛剛飄過腦海的那句話…………夏樹的自我嫌惡到達前所未有的高點,雙頰火燒般的燙,半是惱怒,半是羞愧。

正當夏樹對自我品格強烈懷疑時,懷裡的人突然發出一聲囈語。

「靜留?」夏樹喜出望外,適才的混亂全拋至腦後。

「夏…樹……」

夏樹聽得清清楚楚,從靜留唇裡溜出來的是自己的名字。

「夏樹……我想…見妳…………」

伴隨這句夢囈,靜留緊閉的眼角泛出微閃的水光,夏樹心下騰地一震。



──原以為是甜美的夢令妳不願醒來,難道是夢魘將妳緊緊纏住嗎?



「靜留。」夏樹凝著眉,在她耳邊低喚。

「靜留,張開眼……我在這裡……快醒醒……」輕拍她柔滑的頰,夏樹近在耳邊的唇幾乎碰上靜留的紫水晶,沉沉的嗓音與摟在腰間的手同樣堅定而有力。



──「靜留。」

──帶著擔憂、企盼,以無形的重量搖撼身心的呼喚。

──令她在無邊無際,深藍而趨近於黑暗的空間裡踏上實地。

──那死亡的深藍世界,黎明前的黑暗般褪去了……



靜留緊蹙的細眉抽緩,兩扇長而濃的睫扉輕抖微顫,慢慢地向上掀起。

──在一片火紅的光裡,她近在咫尺,環著腰的手微緊,肩穩穩地撐住自己。

那對迷濛而茫然,浮雲掩日般的豔血眸子閃了閃,夏樹修長的指滑過她眼下,語帶欣慰:「妳醒了。」

「夏…樹……」怔怔地看著微笑的夏樹,靜留蹙眉按著額,環顧四週。

頭很重,眼也有些畏光,她仍看清室內雖鋪著赤紅的色,卻沒有高地的風、乾燥的氣味。安適的床,翠綠的盆栽,靜止的窗簾,窗外成排茂密的落葉樹,以及遠方天空下為夕色染豔,平靜的五柱之館。

這裡是卡爾德羅貝的醫護室。

「靜留。」喜孜孜的聲音,靜留移過目光,她念茲在茲的人擁著自己,眉開眼笑。

髮飾的銀白閃光刺了她眼,靜留忽地抬起手,朝夏樹的臉頰一戳。

「靜…靜留?」驚呼出口,夏樹抓住靜留進犯的手指,一臉愕然。

「活的……我……碰得到夏樹……妳還活著……」靜留話裡透著不可置信,猶疑與驚楞閃爍,夏樹眉頭一緊,撫在她頰邊的手指使勁一捏:「……靜留妳睡迷糊啦?還在做夢?」

靜留痛喊一聲,手撫著臉頰,揪起的眉尖滿載疑惑:「……夢?是夢嗎……」

見她眼底仍殘留著迷惘與一絲甚難察覺的懼意,夏樹的手搭上靜留手背,輕輕揉去她頰邊的微疼。

「忘了它吧,不管是什麼,只是個不真實的夢……」

撥開她濃密的髮,夏樹的手往後一探一撈,將靜留緊緊抱住:「醒來就好,別管那夢了……」

低沉的聲線,有力的擁抱,意識雖還有些昏沉,但夏樹的氣息是如此實在,那深藍而死寂,沒有她的世界漸漸飄遠……靜留攀住夏樹肩膀,安心地將全身重量託付給她,以微啞卻一貫恬然自適的聲音微笑開口。



「我回來了。」



※ ※ ※ ※ ※ 



「啊啦……夏樹,那個我自己……」

「不要動,妳坐著。」

靜留撫著臉坐在床邊,無奈地看著夏樹東忙西忙。夏樹背著她從衣櫥裡拿出換洗衣物,出口的句子都是不准違抗的命令。

打從適才從醫護室下床,腳步虛軟差點摔向地,夏樹就一直是副緊繃的模樣。

不過就是滴水不沾、粒米未進地躺了好幾天嘛……瞧她青了一臉地,就這樣一路將自己抱回五柱之館的寢室,勒令這不能做、那不能做,通通她來做,讓一向由自己打理倆人日常的靜留十分不習慣。可是……看著如此體貼的她,笑容卻在靜留唇邊浮現。

夏樹拿著一疊衣物轉回床邊,側頭打量微笑的她。

「……走得動嗎?」

「走不動。」仰起頭,靜留笑吟吟地說。

夏樹略現猶豫,卻只將衣物擱在靜留懷裡,二話不說往膝彎裡一抄,又將她打橫抱起,往澡間走去。

靜留攀掛夏樹頸子,嘻嘻笑著賴住她,像個任性的孩子。

「靜…靜留……!」抱緊在懷裡蹭動的她,夏樹話聲裡微現嗔怪,頰上被她磨出兩點暈紅,靜留笑得更愉快了。

頂開澡間的門放下她,靜留淺笑未褪,這邊放置浴巾衣物,那邊探手試試水溫,瞧來已無大礙,夏樹卻仍有些不放心。靜留回頭見夏樹倚在門邊盯著她瞧,彎出一朵燦爛的笑,手往腰帶抽去。

「夏樹還擔心的話……」

靜留動作極快,腰帶一鬆,衣袍也跟著滑脫,胴體登時一覽無遺。

「……來幫我洗?」

砰地一聲,滿臉赤紅的夏樹急速閃出浴室,用力闔上門。門後傳來隱隱的輕笑聲,夏樹幾乎可以想像靜留笑得多麼可惡……

──這笨蛋,看來已經恢復成原來的她了!

雙頰著實火燙,夏樹的腦袋裡不斷閃現靜留的微笑、靜留的眼、靜留的唇,以及靜留白皙而豐美的身體。

──『靜留好甜……』

夏樹硬生生壓下差點衝出口的慘叫,雙手用力一拍臉。

「冷靜點!夏樹.庫魯卡!夜還沒深!」

一點也沒意識到自己話尾有多麼曖昧,夏樹猛地深呼吸幾口,紅著臉離開澡間,往廚房去了。



跟鍋爐杓匙奮戰許久,夏樹終於熬好一鍋清淡的粥,煎妥兩顆荷包蛋。

每日總讓靜留準備晚餐,亦或到學園餐廳內解決,學園長已有好一段時間沒進過廚房。「說什麼也要親手弄頓飯給她吃。」強烈的念頭自靜留解除石化後就盤旋不去,好不容易今日人終於醒轉,儘管對自己的手藝不甚放心,戰戰兢兢地總算也弄出一頓可堪入口的晚餐。

只是……清粥與荷包蛋,雖說本就打算做些清淡食物,只是看著這兩樣料理,學園長忍不住一陣頹喪……

正埋怨自己時,她瞥了眼壁鐘,驚覺自靜留進澡間已過了近一個小時,怎地人還沒出來?

「……靜留?」

夏樹望澡間喊了幾聲全無回應,頓時一慌,莫非她體力不支,泡澡泡到暈倒了!

心裡發急,夏樹隨手拋掉圍裙,三步併做兩步奔到澡間,手一推直撞進滿室溼暖的霧白裡:「靜留!」

「……夏樹好色。」

一腳踏進浴室,卻迎來意料之外且突如其來的埋怨,夏樹不覺呆然。薄薄的霧氣裡,那個全無回應的人浸在浴缸內,瞇起一雙迷濛的紅眼瞅著她。

「……故意不鎖門,好來偷襲人,真是壞心。」

──看來又是被她耍了。

「妳……」這傢伙,剛真以為她出事了!適才一緊張,靜留石化時的心痛驀地湧上,沒料竟是一番戲弄,心裡的難受全轉為怒氣,夏樹滿腔擔憂化作額上暴起的青筋,大聲道:「好好的怎麼不回聲啊!還以為妳昏了!」

嚴厲的吼聲與明顯的怒意喊得靜留一愣,她撇開目光,伸指彈了彈水面,激起微小的水花:「有點暈,回不出聲嘛……」

夏樹大踏步走進浴室,一把將濕淋淋的靜留撈起,半聲不吭地迅速幫她穿上浴袍,又扯了條乾毛巾包起靜留的髮,抱著她出了澡間。將她放到床上後,夏樹靜靜地坐在一邊不發一語。靜留擦著髮,覷了她一眼,微感忐忑。

雖說真泡到頭昏,但回個聲的力氣還是勉強有的,只是想見見她發急,想逗逗夏樹,想瞧瞧她困窘,未料夏樹竟真的生氣了……靜留挽著髮輕輕摩擦,思量著怎麼打破這片尷尬。

「唉……」

夏樹忽地嘆了口氣,握住靜留擱在腿上的手,低聲道:「別測試我心臟的強度好嗎?拜託妳啊,靜留……」

靜留轉頭一瞥,僵了按在髮上的手。凝視著她的夏樹的眼睛裡,是沈重的無奈,殘留著關心和緊張。

「妳總是……」

夏樹執起靜留沾著濕意的手輕輕撥弄,皺起眉苦笑。

「妳總是站在前方護著我,將危險攬下,知不知道妳背後的我會擔心啊……連平常時候也要這樣讓我擔心嗎……」

將手裡的手貼上頰,夏樹閉著眼摩挲,感覺靜留溫軟而真實的暖意。

「……看見妳的石像,我差點停了呼吸,那感覺……很難受的啊……」

眼前的夏樹鬱鬱地低聲絮語,靜留卻似望見夢裡淚流滿面哭喊著自己的銀水晶。是否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夏樹也曾對她的石像哽咽呢?適才真是做了過份的事情哪……

悄悄挪近,靜留抽回手,轉搭上夏樹雙肩,使勁一推。

「靜留?」

夏樹順著力道仰躺在床上,水珠自靜留未乾的髮梢滴下,落在臉頰邊滑了開去。那雙赤紅的眼睛凝視著她,添了層穿不透的複雜思緒,越來越近……

兩唇相疊,淺嚐輒止。

靜留的吻帶著壓抑,輕輕一碰即退了開去,她埋首夏樹耳畔,小聲道歉。

一句抱歉過後,靜留便伏在夏樹身上沈默不語。夏樹微覺奇怪,撐起兩人身子,卻見她籠在濕髮裡的絕豔臉龐隱懷心事,移開的目光欲言又止。

「靜留?」

她斂去洩漏的情緒,沒有回答夏樹的疑問,只是側著頭,換上一貫的微笑。

「夏樹,我餓了呢。」

不待夏樹回答,靜留淺笑著拉起她,輕快地往飯廳走去,看見爐子上一鍋冒著蒸氣的粥時停了腳步,神色訝然。夏樹咳了一聲,將靜留領到桌邊按下,盛了一大碗熱騰騰的粥擺到桌上,臉現微紅地轉開目光。

「……我想妳剛醒來吃清淡點比較好。」

靜留托腮看著夏樹,表情自訝異轉為高興,笑彎了眉眼。

「……啊啦,夏樹熬的粥呢。」

夏樹見她盡是衝著自己笑,拿起湯匙塞到她手裡,瞪眼道:「吃吧,我剛試過,不會死人的。」

靜留聞言皺起一雙漂亮的眉,朝碗裡吹了口氣,委屈道:「夏樹當然不會害我了,可是……這還燙著呢。」語畢看了手裡的湯匙一眼,又托著腮笑睇夏樹。

──這小孩般企盼著自己的眼神是什麼……

夏樹被靜留看得不甚自在,胡亂回了一句:「說、說得也是,那就放一會涼了比較好入口……」

──完全沒有消退跡象的企盼眼神。

已經被看得有些慌亂了,靜留究竟想要她做什麼……

「……吶,夏樹。」

「嗯?」

「我……是病人吧?」

「啊……算是吧,好幾天都只能吊點滴。」

「……所以夏樹應該要做什麼呢?」

「我?做什麼?」

夏樹被靜留問得一頭霧水,她卻只是一臉無奈,指了指面前的熱粥。

「所以我幫妳熬了粥呀?還有顆蛋呢。」

靜留垮下眉嘆了口氣,雙手交疊頂著下頷,澄亮的眼直盯著夏樹,理所當然道:「病人進食得用餵的呀。」

夏樹聞言一呆,靜留卻拈著湯匙輕晃,閃了閃睫。

「這……」

好半晌,夏樹支支吾吾,目光只是在靜留與熱粥之間移動,臉頰越來越紅……

僵持一會,靜留噗嗤笑出聲來,拿好湯匙,另一手卻抬指戳了戳夏樹臉頰:「開玩笑的。」

她笑吟吟地,舀了一匙熱燙的粥,正要送到嘴邊,夏樹忽然連匙帶手一把按住。

「夏……」

夏樹將碗端了過去,拿走靜留手裡的湯匙,輕輕吹上幾口,湊到她唇前。

──那浮了層羞意的翠綠色眸子裡,有執拗掩蓋住的寵溺與疼惜。

閉著眼睛吃下那匙粥,靜留什麼話也沒說。一頓特別的晚餐便在一來一往間安靜渡過,只有她唇角綻放的微笑益發溫柔。



「夏樹,來去看看夜晚的天空好嗎?」

擦乾她洗滌碗筷沾濕的手,靜留抵在夏樹頸邊輕聲邀請。



※ ※ ※ ※ ※ 



「Materialize。」

銀紫兩道光芒自五柱之館中庭起飛,劃出弧形的亮芒投入夜空,朝卡爾德羅貝後山飛去。

兩道光的高度不斷攀升,夏樹及靜留一前一後飛至山崗頂上空,迎面的風已帶有涼意。遠遠看去,溫德布魯姆市是一座不夜的燈城,閃耀著水銀般的光華,與羅列天空的星群遙相輝映。

「這裡視野最好。」

夏樹又向上升了百呎,環顧四面,週遭是連後山蟲鳴亦傳不上來的沈靜,黑暗裡只有舞鬥服流動的淡金光芒亮著,被遠方城市的點點銀白與銀色流線一襯,宛如燦亮光河上緩飛的螢芒。

「瞧,風華宮在那。」

夏樹指著水銀燈城裡一朵醒目的鵝黃,語氣裡多了些興奮。

自結束戍守邊境的任務以來,已不知有多久未曾在高空中俯瞰夜裡的城市燈光了呢。若非靜留相邀,夏樹幾乎忘卻將星空踩在腳下的壯闊與快意。

靜留按著被風吹動的亞麻色長髮,視線順著夏樹手指掃過溫德布魯姆市的地標,柔柔的目光將景色看進眼裡,卻不放入心裡。輕輕靠向夏樹,揪住一絡恣意飄飛的藍髮,靜留瞇著眼笑問:「夏樹,我石化後,都發生了些什麼事?」

夏樹應了一聲,收回眺望夜景的目光,在高空中仰躺下來,任星光灑落,兩潭湖似的眼映了一帶銀河。

「這說來話長了,妳石化之後,貓神山和靈廟先後受到攻擊……」

夏樹娓娓道來,靜留靜靜聽著,兩掌覆住夏樹的手,在波及各國的混亂事件中,感受她的體溫,感受她不在她身邊時,夏樹經歷的每一天。

事後被定名為「惑星作戰」的事件自乙姬限制公約會議後進入白熱化階段,調派諸國協同作戰,在卡爾德羅貝研究中心坐鎮指揮的夏樹並沒有比前線作戰的乙姬們輕鬆。前阿爾泰大公凪的提議所醞釀的戰術毋寧更適合稱為孤注一擲的豪賭,SURROGATE系統反轉的那兩分鐘夏樹可是緊繃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直到螢幕上惑星兵器「尤娜」的亮點消失,諸國傳來子獸潰亡的訊息,所有人才鬆了那口鬱在心中的氣。然而,夏樹卻又多擔了三天的心,才盼到靜留醒轉。

此刻細說重頭,夏樹只是眉尖稍皺,危及整個惑星的威脅在尤娜消失後已不值一提,她心中某塊角落卻始終惦念著石化的靜留。

「……《乙姬限制公約》會議時,我還是不能像妳一樣幹練地斡旋哪……」

夏樹轉過頭來,一雙碧綠的眼睛在舞鬥服的金芒裡亮著,腕一翻握住靜留的手,她嘆了口氣。

「……會議中場的時候,我……」夏樹頓了一下,兩點碧綠在黑暗裡閃了閃。



「很想妳。」



視線灼然,沉沉的嗓音已放鬆,卻殘留當時的掛懷。

靜留斂眼微笑,手抽離夏樹掌握撫向她堅毅卻不失柔和的臉龐。淡淡的金色光芒橫流,靜留溫軟的手隨身體飛動自夏樹頰邊水平滑向額際髮頂,夏樹的眼睛隨靜留而轉。她噙笑的臉自身側挪向頭頂,一時間因顛倒而難以辨別情緒,夏樹伸手探向靜留,高空的風卻帶著亞麻色髮絲纏上她的指。

靜留在闇夜裡輕捧夏樹的臉,無聲地彎下頸脖,垂首一吻。

生疏的姿勢,唇舌短暫交纏便分開,靜留又吻了夏樹的眼、夏樹的額,長長的睫掩了酒紅的瞳。

「抱歉哪……夏樹……那時不在妳身邊……」

夏樹失聲一笑,仰著頸子,指尖點開她閉合的睫:「道什麼歉呢……這哪能怪妳。」

高空的風拂動她倆長髮與舞鬥服,夏樹握住靜留捧在臉側的雙手拉開,視線變得柔和,莞爾一笑。

「……這樣飄在空中,倒有點像那時妳教我游泳。」

「啊啦……是仰泳吧。」靜留的微笑聲裡帶著促狹:「夏樹老是不能放鬆身體,一直嗆水,真拿妳沒辦法。」

「唔,把那些都忘掉!」

「才不要呢。」

「……哼,舞衣教的時候我可正常得很。」

夏樹甩開目光,咕噥一聲。

「……那我教的時候……」靜留眼睛瞇起,手忽然彎向夏樹的頸,輕輕搔了一把:「妳在緊張什麼?」

驚噫一聲,夏樹慌忙抓住她不安分的指,低聲怒吼:「妳老是這樣鬧我,才會一直學不好!妳這傢伙,安的是什麼心啊……」

靜留格格嬌笑,腰一扭飄回夏樹身側,倏地偷去她一個吻。

「不鬧妳了。夏樹真可靠,沒有妳指揮,世界就被惑星兵器毀了呢。」

「……也不盡然,沒有艾莉卡、妮娜和大家,世界才真會讓那東西毀了。」

「卡爾德羅貝的學園長,捍衛Otome系統,戮力守護和平的冰雪之銀水晶呢……」

「……靜留?」

她的眼睛看著自己,心思卻投向遠方,突然變得不可捉摸。

「夏樹。」沒有理會她的疑惑,靜留展顏,笑得飄渺:「對妳來說,卡爾德羅貝是很重要的吧?」

「咦?當然是……」

「那麼,我和卡爾德羅貝哪個比較重要呢……」像是自言自語般,夏樹話聲還未落,靜留又拋出問句。

夏樹沉默,眼神變得晶亮。

「五柱的使命……夏樹不在的話,那一點意義也沒有。」

跟不上靜留跳躍的話,夏樹微瞇起眼睛,凝視著神色微現異樣的她:「……靜留,妳想說什麼?」

靜留放開夏樹的手,忽然從她身邊飄開,嫣然一笑:「我想知道,夏樹怎麼看待妳我的死亡。」

話甫說完,靜留掠開左耳的髮,低喊一聲:「De-Materialize。」



──闇紫的光影一閃,解開物質化的靜留從高空中跌下。



夏樹大駭,一翻身催動舞鬥服,急向那墜落的紫影撲去!

──風扯得衣袍與髮絲往上翻飛,她卻帶著安穩而自信的笑容攤開雙手迎接夏樹。

銀光在黑暗裡急飆,如流星劃過。夏樹拉住靜留的手回扯,順勢一把攬緊她的腰,將人抱進懷裡,銀光與紫影墮下數十呎,再度凝滯於黑暗的夜空中。

「妳!幹什麼啊!」

夏樹又驚又怒,一瞬間連話都說不出來,靜留卻搭住她的肩膀,笑得燦爛。

「……維持物質化有點累呢,還好夏樹不會丟下我。」

夏樹臉色一沉,眼前這傢伙一番胡言亂語,是今晚第二次故意嚇她了,到底是……

「夏樹,要聽聽我的夢嗎?」

靜留一雙赤紅的眼在無邊夜裡眨著,如同兩枚深石榴色的寶石,卻更像兩潭醇厚的陳年美酒,一瞬間竟顯得十分深沈。



「我們去那片白色的草坪吧。」



※ ※ ※ ※ ※ 



卡爾德羅貝後山南坡,有株白色橡樹鶴立雞群。高大的樹冠是張揚的手,傲然向天空伸展,自空中俯瞰,彷彿這片山林的王者。

夏樹橫抱著靜留,自國王樹頂一掠而過,看也不看一眼。

她們前進的方向,是被她二人暱稱為「皇后」,位於卡爾德羅貝後山第二高的白色橡樹。那是一株不以高度凌霸山林,而以厚實的樹冠為周圍林木擋去疾風驟雨的溫柔的樹。鮮少有人知道,在初春時節,「皇后」附近的草原會抽出米白色的芽,彷彿捨不得似地,將遲暮的雪多挽留半個溫暖的季節。

夏樹畢業那一年,兩人受令往邊境戍守。啟程前一夜,她帶著靜留來到此地,在珍珠色的地毯上親吻彼此,許下再會的約定。多年之後的初春夜晚,夏樹和靜留又在空中清楚看見那一地未融的雪。闇夜無月,繁星在皇后的樹冠抹了一層淡淡光輝,傾向草地撫摸成片夜風裡輕擺緩搖的白浪。

銀藍的光帶著一抹淡紫無聲無息降在白浪中央。

解開物質化,夏樹放開靜留往後一倒,在柔軟的草地上躺了下來,臉上的表情瞧不出喜怒。靜留拉拉裙襬,在夏樹身邊坐了下來。

「……還是一樣漂亮呢。」

夏樹輕輕應了一聲,蒼綠的眼投向天頂的星幕,想起多年前那則令她帶著淡淡哀傷及期望離開卡爾德羅貝,離開靜留的約定。

──當時的靜留,瞧不出一絲離別的惆悵,是與今晚同樣的恬然笑容。

瞧不出嗎?並不表示沒有,是她那時無法解讀罷了。

倆人相識將近十年,她已不是當年遲鈍粗心的她,再看不出靜留在微笑下藏著心事,夏樹.庫魯卡也太沒長進了。然而,所謂的長進也不過是能判斷出靜留的異樣,她仍然猜不透那雙豔麗的紅瞳底下究竟埋著怎樣的心事。

即便察覺今晚她怪異的任性,夏樹也只以為是靜留甦醒後的放縱。

什麼時候才能像靜留洞悉她的一切般,輕易地將靜留的思緒讀得一清二楚呢?夏樹輕皺起眉,苦笑著嘆氣。

一句「要聽聽我的夢嗎?」,讓夏樹憶起醒來前靜留隱在眼角的水光與醒來後猶存的憂懼,她的怒氣頃刻間煙消雲散。

想知道她如何看待倆人的死亡?在那夢裡,是她回歸真祖身邊,才讓靜留落下淚來吧。對於她在靜留心中的比重,夏樹甚有自信,正如同在她心中紫水晶佔去的地位般。

──倆人的淚,只為彼此而流。

「夏樹眉皺起來了。」

纖巧的指尖按上眉間輕揉,她柔軟的聲音距離極近。拉下靜留的手,夏樹直視她的眼,唇線弭平卻不失溫和。

「……夢見我死去了?」

那雙夕陽般的紅眼亮度暗了些,有一絲一針見血後的驚詫閃逝,靜留反握住夏樹的手抿緊唇。

「我夢見……在我死後,夏樹過著孤單的日子,也散成綠點消失了。」

靜留的聲音帶著虛幻的飄浮感,凝視著夏樹,臉上掩了片陰影。

「就這樣?」

「才不是『就這樣』呢……」靜留的手無意識握緊,淡而細的眉尖蹙成漂亮的峰巒:「妳就那樣孤零零了好幾年……冰雪的銀水晶,《歷代五柱》裡以一句『不知笑容為何物』總結妳的一生啊……」

夏樹微微一笑,靜留的話聲卻更加憂鬱。

「我站在碰不到妳的地方,看著妳聽見死訊後不斷哭泣,看著妳無法控制地抓傷自己,再看著妳獨自振作起來,也看著妳繼續執掌卡爾德羅貝,看著妳……失去笑容……想著我帶著淚消失成綠色的光……」

夏樹又是微微一笑。

靜留忽地惱了,為什麼她還能笑得出來?夢裡的她只能袖手旁觀崩潰的她,不只夏樹,她亦在心碎的痛裡啊!

「為什麼還能笑?」靜留眉梢上揚,話聲裡薄薄的怒在她凝視夏樹片刻後,轉為淡淡的惆悵。

──果然……

──即便是個夢,心如刀割的感覺仍鮮明無比,這是夏樹無法理解的吧。

──為了夏樹,責任、生命她都能拋棄,夢中的夏樹念著她,卻也不會忘記五柱的使命。

──夏樹的感情並不像她深至浸入骨裡。

──感情從來就不會平等,儘管夏樹最愛、最重視的人仍是她,卻不若靜留.薇奧拉能為夏樹.庫魯卡捨棄一切。

靜留也微微一笑,卻帶著不甘心、不滿足的無奈。

「……別胡猜。」

見她情緒變換,夏樹神色肅然,拉住靜留手臂一扯,她帶著飄揚的亞麻色長髮趴落夏樹胸口。

「妳又想到哪邊去了?我笑,是因為……」

按下靜留的頭,夏樹讓胸口貼著她的耳跳動。

「妳比我更瞭解夏樹.庫魯卡啊,我的好靜留……」

耳際是暖和的心跳聲,靜留瞧著一地白草被她的海藍長衣壓得折腰,柔柔地抱怨:「是,我瞭解妳,我瞭解妳愛著我,卻也放不下卡爾德羅貝。真不甘心,我只能和真祖大人打成平手。」

夏樹突然笑出聲來,緊抱著靜留笑個不停,胸口貼著她的臉頰不住起伏。靜留櫻色的唇微微噘起,指猛地朝夏樹肋間戳去,慍道:「我可不是在說笑話。」

夏樹縮腰一扭,笑得更開懷了,突然雙臂收攏,抱緊靜留往旁一滾,沾身的草屑飄起,星光中宛如飛雪。抵上靜留的額,夏樹凝視著身下微睜大眼的她,笑道:「能和真祖大人打成平手,我的紫水晶果然是當世最強的乙姬。」

夏樹帶笑的眼像兩枚發光的深色祖母綠,靜留忍不住輕吻那對美麗的眼睛,幽幽道:「我恨不得真祖大人慘敗。夏樹,我要妳看著我、想著我……」

夏樹扣住靜留下巴,將她的唇帶離自己的眼,低聲道:「吻……要落在這。」

淡淡的星光,飄閃的飛雪,交疊鋪散的雙色髮絲,深長而濃烈的吻結束於倆人低低的微喘。夏樹的眉不知何時皺起,唇邊又泛著苦笑。

「靜留,妳真以為我放不下卡爾德羅貝?說說看,聽見妳的死訊,夢裡的我有沒有想死去算了?」

靜留默然,夏樹知道自己猜對了。

「若我沒尋死,那一定是因為……」

夏樹看著靜留,星空下那視線裡的堅定以排山倒海的質量洶湧而來,她不知不覺屏住呼吸。

「我不敢啊……靜留……這世界上最不希望我死的,就是妳了……」

夏樹目光挪移,探手撿開黏上靜留髮梢的米白草屑。生死的答案根源於自己的期望,葬禮那天銀水晶的第一句話「我會聽妳的話。」便是回應,靜留從夏樹視線的重量裡解放,心頭卻又壓上橫生的遲疑。

「可是……夏樹,那樣妳會失去笑容的……」

靜留眼睫半斂,神色染了不捨,夢裡那凍住內心的夏樹,她瞧著簡直要心碎。夏樹無語,只是亮著湖綠的眼,炯炯地凝視她。

「有時候我真恨當這學園長。」

靜留微睜著眼,對這句唐突的話表示不解。

「『只要妳平安無事,我什麼都願意做』,這句話可不是妳的專利哦……」夏樹輕撫靜留臉頰,溫柔裡帶著戀:「危險的時候我也想挺身而出,站在前方保護妳……妳這傢伙,真想讓妳安安全全地在後面擔心,體會體會我的心情啊。」

「抱歉……這是我的任性……」靜留微微一笑,滿是不容置喙的堅定。

夏樹嘆口氣,卻也笑了:「靜留妳啊……真是傻瓜一個。」



──是因為愛她勝過自己,靜留才會不顧一切想守護她。

然則,夏樹又何嘗不是?身為卡爾德羅貝學園長,以外交、言詞周旋諸國,嚴格控管乙姬間平衡,惑星免於戰亂,靜留便不需涉險,五柱崇高的使命裡不乏私心。

──學園長的身份正是她守護靜留的最強力工具。



「……我不排斥受傷的。」

靜留掩嘴笑了笑,表情促狹,夏樹挑起眉,一臉納悶。

「這樣,會讓夏樹辦公的時候也掛記著我,恨不得把辦公桌搬到醫護室來陪著我,一閒下來就想見我,不停、不停……有聲音地、沒聲音地喊著我的名字。」

神色如常說著令人臉紅心跳的話,靜留的佔有慾平心靜氣地釋放出來,夜空下那雙紅色的眼睛純粹而鮮艷,濃烈地幾乎難以逼視。

難為情的微暈染上夏樹的頰,她輕輕一捏靜留巧而挺的鼻。

「太過分了哪,靜留。我也……」不服氣地瞪著在身下微笑的靜留,夏樹一句「我也要做些事情讓妳心中都是我。」衝到喉間卻又嚥了回去,她只是閉起眼睛,不發一語。

「……夏樹什麼都不必做唷。」

看穿她的沉默似地,靜留輕聲說著。話沒有說完,夏樹卻明白靜留想說什麼。

早自很久很久以前,靜留.薇奧拉的心思就已全想著夏樹.庫魯卡了。

「敗給妳了……我這輩子都贏不了妳。」夏樹感到懊惱,抬手一甩飛亂的湛藍長髮,往旁一滾,張開雙手攤躺在靜留身邊,向星空嘆氣。

靜留側轉過身子,溫雅地笑看夏樹。

「抱歉啊,夏樹,我佔了便宜。」伸出指劃著別人的臉頰,完全瞧不出一絲歉意的靜留。

──因為身為輔佐官,煩冗的會議、外交的決斷皆非她所在意,全力守護眼前的夏樹才能是她首要之事。

──亦因為她擁有為所愛拋棄一切的決意……

──「便宜」,來自她無可救藥地深愛著夏樹。

「這兩個字該是我來說的。」夏樹彎起手臂,側身將頭擱上,近距離凝視著身畔的她。

「我給妳的,永遠都勝不過從妳那擁有的。」

「啊啦……因為我是個不知足的女人呢。」

── 一說再說,以言語、以行動表達心意,卻怎樣都覺得不夠。

──在夏樹不多見的回應裡,她找尋被愛的證明,怎樣都不夠。

──拚命地付出,只為那愈嚐愈不滿足的鴆。

靜留無奈的笑淺淺浮著,夏樹拉近她,托起那方細白而小巧的下頷。

星光持續在皇后的樹冠上閃耀,夜風撫過那一地珍珠色的草。初春時節仍有些料峭的冷,擁吻的人卻因對方的存在而溫暖了彼此。

「……夏樹不用覺得抱歉唷。」

摟住夏樹,靜留在她耳畔呢喃。

「不顧一切地愛著妳,是我心甘情願的。」

撫摸那一頭及腰的柔軟長髮,夏樹聽著聽著,淡淡的痛卻襲上心頭。

「……靜留。」

下定了決心般,夏樹微沉的嗓音在漸涼的風中變得澄澈,她撈向靜留左耳,吻上那枚紫色水晶。

「……妳幸福嗎?」

「只要夏樹最愛的人是我,我就是幸福的。」

「……儘管我還得照顧著卡爾德羅貝?」

靜留噗哧一笑,仍殘留著說服自己般的莫可奈何。

「夏樹在能自由抉擇的地方,已把一顆心全交給了我,是吧?」

夏樹嘆了口氣。

「真是個傻女人,我到底是哪點值得……」

話被靜留的唇封去,突如其來的吻帶著潮水般的戀吞沒夏樹。

「……值得的,值得的,因為是妳……」

那雙紅顏色的眼睛裡浮了層水霧,靜留滑下身體,偎在夏樹胸口聽著她起伏的心跳。

「靜留,再陪我忙活幾年好嗎?讓惑星的秩序穩定下來……」

夏樹雙手環住靜留肩膀用力摟緊,在滿滿的靜留的氣息中抬眼望天,令滿空星子見證,對她一生最珍愛的人立下誓言。



「一起退役,我帶妳回北方。」



「去看那片砂石礫漠,那池冬季會滿是冰晶的湖,還有庫魯卡地區最雄偉的雪山。」

「跟我……一起回庫魯卡家的廢墟……之後,看妳想去哪兒,好嗎?」

靜留埋在夏樹胸口,揪緊她海藍色的長大衣。

「我想去西邊。看看我不在妳身邊的那四年,妳生活的地方。」

夏樹舒了口氣,輕輕一笑。

「西邊哪……那裡是一片翠綠色的草原,有大群大群的牛羊馬匹、奔放的人。」

「是個好地方呢。」

「嗯,所以……」

夏樹摩挲著靜留的紫水晶,話聲堅定。

「去到西方之前,誰都不許死去。」

「靜留,我要妳和我一起活著。失去妳,我也會失去笑容,活著與死了無異,請妳……一定要記得這件事。……一起活著……然後,我要好好地、全心全意地回應妳。」

靜留抬起頭,那安心的微笑讓星空亦失去色彩。

「夏樹,我們又在這片白草坪許了約定呢。」

夏樹開懷地笑了,靜留的笑則與多年前一般恬然。

──不同的是,此刻夏樹終於能看清那笑容底下深切的盼望與應承後的決然。



※ ※ ※ ※ ※ 



移民曆337年,惑星西境澤客薩草原邊緣。

「到了。」

大道上停下一輛馬車,一名藍髮女子朝馬車內輕喊,車內有個亞麻色頭髮的女子揉著一雙惺忪的紅眼探出頭來。

「……這裡?」

「這是草原的起點,再過去幾里有片小湖,這時節牧人都會聚集在那。」

「嗯……翠綠色的草原,大群的牛羊馬匹和奔放的人們,就在那兒吧。」

藍髮的女子噗哧笑了出來,甩動手上的馬鞭。

「我是這麼說的沒錯。」

「西境的女孩兒有沒有北境的可愛呢?」

唰地一聲,馬鞭落在車轅上,藍髮女子回過頭去瞪了同伴一眼。

「啊啦,我最愛的一直都是妳唷。」

亞麻色頭髮的女子開心地笑著,自後頭摟住藍髮女子,替她摘去黏上衣的草屑,藍髮的女子瞪著遠方哼了一聲。



湖泊在視野裡浮現時,天光正亮,閃耀的金色湖面在遠處一覽無遺。

「……在這裡停一個禮拜吧,剛好有個趕集和熱鬧的慶典。」

「好。之後……要去哪兒呢……」

赤瞳的女子撫著臉頰思索,身旁的人忽地攬住她的肩將她摟緊。

「……去那片白色的草坪。」

懸在馬頸下的鈴鐺一路響著,晴朗的藍空下,靠在馬車狹小座位上的倆人,在迎面的風中露出淡淡的笑容。

[ 本帖最后由 一之瀨初歌 于 2007-12-16 23:0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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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2积分 +8 收起 理由
玖我♀夏树 + 3
hoyakuo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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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16 22:56 | 显示全部楼层

嗯,繼續死皮賴臉的佔位

初歌的文當然要支持啦~~yamiboqe031

是說,我這篇交過感想了耶~~XD

所以~嗯哼~~

只能講一句,這篇文真的很『揪心肝』耶XD

那時乍看震撼很大,差點不敢看下去,
但我還是被你的文給吸引,一路看下去了…yamiboqe029

[ 本帖最后由 流 于 2007-12-16 22:58 编辑 ]
发表于 2007-12-17 22: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阿阿....,還好只是石化做的夢...,看到夏汪汪崩潰,我也快哭了說.....,yamiboqe019

最後甜的還補不及前面被虐的....yamiboqe029
发表于 2007-12-18 01:44 | 显示全部楼层
啊,还以为差点错过一篇同名文,原来就是这篇啊~~
话说,其实之前在文学版的时候我也交过感想了,现在只想说——你赔我眼泪啦yamiboqe019 yamiboqe019

[ 本帖最后由 静留狂热 于 2007-12-18 01:55 编辑 ]
发表于 2007-12-18 18:01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樣是文學區時交過感言的舊同學一枚啦~

一之瀨大,
雖然看過結局,也知道過程了,但是看到一半眼淚還是啪搭啪搭的掉下來....(汗)

好啦,回正題,這次流言只是想推薦首歌,邊聽邊看...眼淚就會不受控制的啪搭啪搭的掉下來阿~~因為我覺得裡面有些歌詞所描寫的跟一瀨大的情景有點類似(我好像....有點離題吼?  阿阿阿不管啦,歌丟下面閃人  眾.....)

連結TANK 千年淚  http://hk.geocities.com/gn02769806_8/44.htm

[ 本帖最后由 冰月宜雲 于 2007-12-18 18:0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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