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宽作为最新高达作品「水星的魔女」的监督，他以魔女这个关键点出发，在塑造这部作品的世界观与角色过程中，也追求着能够将故事表达得更浅显易懂。我们将从设计、演出等方面，对整部作品的构成和重点与他进行深入的交流。
——你这是第一次在高达系列中担任监督的职位，原本就对高达系列有着深厚的感情吗？
小林： 我是从SD高达才开始接触这个题材的，并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但进入社会后，遇到很多对高达系列有着强烈热情的人，还是新人的我看着一群年长者在激烈地讨论着机动战士的各种设定「MS不会有这种划痕」、「MS不会有这种装甲劣化」之类的……近距离地跟这样的前辈接触后，我感觉到自己在这方面还是太嫩了。
——这部作品是怎样构成的呢？
小林：在墨利恩航空的企划书中，就已经写有「水星的魔女」这一标题和「那个魔女，将驾驶高达」的标语了。我们从这个企划书中挑挑拣拣重新组合，从而考虑出的基本架构。首先「魔女是何人」，之后是「魔女驾驶的高达是怎样的存在」，最后是「机动战士投入实用后是怎样的世界」。
——「水星的魔女」是以这三个要素构成的故事呀。
小林：从第一种要素「魔女是何人」进行考量，她们并不是童话故事里的魔法师，而是宗教历史中的异端「魔女」。由于某些缘由，她们被体制贴上了「异端」的标签，称呼她们是魔女并将其镇压，而斯莱塔正是这群人的末裔。
——原来是这样啊。
小林：从这方面想的话，「水星的魔女」中的高达，是由魔女来创造，被体制内视为禁忌，需要排除的存在。也就意味着，本作的高达与宇宙世纪系列中作为体制内兵器高达是处于完全相反的立场。
——GUND技术也正是反映这种禁忌的机构呢。
小林：没错。所以我们从魔女这个概念出发，并应用了不少西方宗教历史的要素。我们最初的想法，就是希望观众们在看到驾驶高达需要承受的「诅咒」能联想现实中各种苦难与自卑感。
——把舞台放在阿斯提卡西亚高等专门学校是出于怎样的意图呢？
小林：最初的设定并不是学校，而是类似末世默示录（※末日世界观）的设定，以荒废的地球作为舞台。但制作方要求改成「观众更容易理解的题材」。于是我们重新来过，从简单易懂的角度出发，改成了校园剧的形式，在学校里进行的决斗也不是战争。在想出现在这一形态的东西之前我也多次考量过，要不要写一些更沉重的东西，考虑到如今的世界形势，也很难写出与现实脱节的战争，因此对战争的描述是慎之又慎的。
之所以改成校园剧，有之前说的三要素之「机动战士投入实用后是怎样的世界」的原因，以及考虑到现今日本人对于战争的感受。运营阿斯提卡西亚学校的贝内利特集团是以宇宙开发事业为主要产业的公司，同时也生产和销售作为兵器的机动战士。尽管学生们没有切身体验过战争，但他们从事的经济活动并不能说和战争完全无关，这和我们处在的「经济全球化」紧密相连的现实情况非常接近。
——改成校园剧以后，斯莱塔和米奥莉奈的关系和设定也发生变化了吗？
小林：斯莱塔哪怕在宇宙中也是个出身偏远地区的水星少女这个核心是没有变过的，相对的米奥莉奈倒是变动较大。
——我听说米奥莉奈最初设定不是学生，而是企业那边的人。
小林：对，这样就会变成斯莱塔和米奥莉奈分别推动剧情的故事，只有两季的动画是远远不够的。在不断充实故事的过程中，我决定以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作为故事基础。在那时候，就已经决定了斯莱塔会和米奥莉奈结婚并成为伴侣，普罗斯佩拉放弃了自己的计划和复仇并对两人给予祝福的结局。
——以斯莱塔和普罗斯佩拉为代表，在「水星的魔女」中亲子关系是相当突出的表现点。
小林：我最初的目的是想表达出这群异端魔女背负着各种诅咒的故事，亲子关系并不是唯一的重点。亲人之间的血缘联系固然重要，但现实的很多问题不仅仅是这些。这次却给大家留下了过于深刻的亲子关系印象，也是我需要反省的课题之一。
——关于体现社会压抑的部分，能够再多一点就好了。
小林：是的。另一个就是犯过罪行的人该如何获得原谅的课题。以德林和普罗斯佩拉为首，这个故事中没有哪个角色是绝对清白廉洁的。斯莱塔杀过人，米奥莉奈也因为做出了错误的选择给地球带来惨状，但还是有些偏离了「犯罪者需要受到惩罚」这个理论。
契机同样是《暴风雨》，主人公普罗斯彼罗原谅了迫害自己的弟弟安东尼奥和那不勒斯国王，但安东尼奥对自身的行为没有任何悔意，也没受到任何惩罚。当然，由司法机构去审判罪犯我觉得是很有必要的，在故事本篇中没能进行补偿性的描写这点我也需要反省。
同时我在想，执行正义有必要通过私刑与制裁吗，把这样思想的社会传达孩子们真的好吗？人们通过惩罚罪行来获得宣泄，在当今社会我觉得过于极端了。尤其是高达系列往往伴随着比较过激的生死观，有不少「因果报应而死」、「不由分说被迫退场」的场景，所以我更要慎重考虑通过惩罚罪行来获得宣泄的行为。沙迪克和格拉斯利的五个女孩都是抱着自己会受到惩罚的觉悟去实行犯罪，除此以外也有别的孩子是被大人指使犯下罪行的。
——和斯莱塔、米奥莉奈一同行动的地球宿舍成员也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小林：地球宿舍的孩子们，首先妮卡是主动照顾主人公的类型。雀雀则是那种简单易懂的，一开始对主人公抱有敌视但会变成好朋友的设定。像其他（地球宿舍）成员，我们并没有对人种进行限制，也是遵从了高达系列的常规设定。
——确实，就像「机动战士高达0079」中的白色基地一样，有各式各样的人种。
小林：虽然没有公开发布过，但地球宿舍成员的成长经历和出身地是有具体设定的。
——在舞台设定、还有作画、演出等方面你有什么特别讲究的部分吗？
小林：阿斯提卡西亚学校的前线就很讲究，它以环形为基础，我从负责机械设计的寺冈贤司和美术设计的冈田有章那里得到了很多灵感，得益于3DCG制作，能够做出相当具体的模样。另外就是，这部动画是每周日下午五点播放的，所以考虑制作成兼顾到孩子们、或者不习惯看动画的人也能观看的作品。尤其是斯莱塔和米奥莉奈这两个人物，我特别注意要用「5W1H」的方法去描写。
（译者注：5W1H为六何分析法，即从原因（何因Why）、对象（何事What）、地点（何地Where）、时间（何时When）、人员（何人Who）、方法（何法How）等六个方面提出问题进行思考。）
——另一方面，故事没有旁白，文字情报也很少呢。
小林：一开始就没打算使用旁白，我个人认为，在影像中听觉情报比视觉情报更重要。所以在调整台词、音乐、效果音的同时，也要求音响工作人员努力做到哪怕只用耳朵听也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效果。
——也想请教一下机动战士的战斗场景方面，风灵的特色是初次登场就使用GUND-BIT（浮游炮）了呢。
小林：JNTHED竞选时设计的主角机，并不是故事本篇中能运用浮游炮的类型。在机械设计会议上，我们有讨论过如何设计主人公持有的特色武器。机械设计的海老川兼武，首席机械动画师久寿信弥，还有铃木勘太也跟我们一起讨论，交换各种各样的意见后最终成型。浮游炮就能体现出既有远距离操作兵器的速度，又有动作上的华丽之感。关于那些动作和特效，也是得益于技术总监宫原洋平和CG制作和Graphinica公司的大力支持，才能呈现出现在的效果。
——关于战斗部分，在描绘机动战士的时候，都尽量避免了切入角色画面的演出方式呢。
小林：切入是高达系列才有的，非常考验技术的剪辑手法，因此我们不能半生不熟去用。而且这一手法通常是把两卡通过切入整合成一卡，从而减少作业的压力。高达这类作品哪怕是同个镜头画面，角色和机械也都是由不同的作画人员来完成，即使只有一个镜头也需要经过多个工作人员的手。制作流程非常繁复，尤其这次的驾驶舱都是3DCG制作。
——又会增加更多制作人员呢。
小林：确实，如果能熟练使用切入这一技术，就能（让观众）获得更多有效的听觉情报。比方说如果画面只有机动战士的场景，就有能切入台词的空间，切入得好的话既能缩短时长，还能把握台词和音乐的节奏。我也知道这算邪道，但还是在机动战士的回合插入了台词剪辑，想打造出节奏和听觉情报之间的平衡。
——除了高达以外的机动战士，是以什么形象去设计的？
小林：由于贝内利特是集团企业，下属公司分别有不同的机械设计师，导致机体差异化非常明显。我在这方面并没有太详细的要求，不过贝内利特是属于体制方，从视觉效果看应该都是正统风格。机体的名称也是根据实际存在的骑兵队、枪骑兵、重骑兵来命名的。
——顺便一提，我觉得这是作为电视动画特有的演出效果，也就是每次结尾的展开都能带动下一集的期待度。比如第一季12话的结尾，斯莱塔的行动给观众们带来极大的冲击。
小林：从第一季结尾引申出，那便是高达带来的「诅咒」。换句话说，我想表达出被斯莱塔视为家人的风灵，其实也是能够杀人的兵器。斯莱塔意识到高达可以用来杀人的描写，是这个故事不可缺少的一环。另一方面，和斯莱塔有着深度牵扯的米奥莉奈，也无法逃离被德林称之为「高达的诅咒」，所以才会在那样的时机中呈现那样的场景。
——进入第二季后，除了地球的现状、宇宙联合议会以及别的势力也逐一登场。故事放眼学校外的世界，是一开始就定下来的吗？
小林：是定好了。星元（A·S）的时代背景为中世纪，但当时国家还没有成形，类似于日本镰仓时代的庄园制度（※寺庙或者贵族拥有并支配领地的制度），也就是存在各个区域被强豪或者贵族各自统治的情况。在这种状态下，像贝内利特这种有强大影响力的集团就会产生群雄割据的局面。作为行政机构的宇宙联合议会就会处于弱势地位，所以他们想要削弱贝内利特集团的势力。
（译者注：アド・ステラ=Ad Stella，即水星的魔女中使用的纪年法，在拉丁语中意为「去往星星」，缩写成A·S）
——地球方则是处在何种位置呢？
小林：我想必须要描绘出与战争无关的阿斯提卡西亚学校被直接卷入战争的场景。作为实施的角色，苏菲和诺蕾雅两人驾驶着高达登场也是早期就考虑好了的。她们的原型是参考塞勒姆女巫审判案（17世纪发生在美国的猎巫事件）中的两名女性，和阿斯提卡西亚的学生有着鲜明对比。在缺乏教育的环境中，不得已过着贫苦的生活，这些都是以贝内利特为首的企业进行经济活动后而产生的负面影响之一。阿斯提卡西亚的学生们从别的角度看，也变成了施予「诅咒」的一方这种阴与阳的关系。
——顺便问问，诺蕾雅和伊兰（强化人5号）有深入交流的展开，也是一开始就设定好的内容吗？
小林：这倒没有。在第13话中两人相遇后，感觉能顺着继续往下展开罢了，也有很多角色到故事中途都没能定好结局。伊兰强化人5号拥有着宇宙世纪系列的强化人共同的中心思想，想逃离高达的诅咒却无法逃离，随着故事发展逐渐形成现在这个不断探索如何取回自己生存尊严的角色。
——盖尔也是没能确定好结局的角色吗？
小林：盖尔很早就被定下要怎么写了。面对个性强烈的父亲，他无法展现出明确的自我意识，在故事中途失去父亲后也没能跨越这道障碍，只能选择走别的道路。
——结尾是三年后的世界也是早就确定好的吗？
小林：结尾是早就定好的，但具体是过了多少年是后来才定下来的。结局是效仿了《暴风雨》，斯莱塔和米奥莉奈结婚并成为伴侣。
——结尾中播放的插曲，AiNA THE END（宝石般的日子）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小林：这首虽然是新歌，但是很早就已经写好了。所以可以结合歌曲制作相应的场景，也就是所谓的先作曲再成片手法（逆フィルムスコアリング）。
——最后请说一下制作完成后的感想。
小林：关于故事本篇，最初的目标是参照《暴风雨》作为斯莱塔和米奥莉奈的着陆点，经历各种事情后最终普洛斯佩拉放弃复仇的结尾。另一方面，因为缺少对罪犯进行审判的描写，也不算是一个明快的结局，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会有各种褒贬不一的评价。还有就是，也没能解决生存困难的人要如何获得救赎的课题。像普洛斯佩拉还有其他成年人的罪行由斯莱塔和米奥莉奈，以及沙迪克来继续背负。上一代的罪孽继续由年轻人担负，遇到了跟现实社会同样的问题。即使处于这种境遇，斯莱塔她们也会继续前进吧。作为成年人的我也很不甘心，没能为她们铺设更好的道路，对这些角色感到深深的歉意。
——这是小林监督作为老父亲的视角吗？
小林：不单单是作为老父亲，也有作为成年人的窒息和压抑在里面。我也在不断寻找能够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和线索。
——我采访过一些本作的制作人员，感觉是一个大家都能很开心、积极投入制作的作品呢。
小林：如果要找个缘由的话…那一定都是斯莱塔的功劳。像她那种故事开头畏畏缩缩，一言一行都需要花费大量工夫去设计的角色，从制作动画的角度来说也很耗成本。在现在这个追求聪明、机灵的时代，像她这种慢半拍的角色，能被观众接受到何种程度呢？
——我反倒觉得她有很多地方都被大家接受了呢。
小林：她的关键词是「健气」。斯莱塔被大众所接受的要素，我觉得也托了角色设定田头真理惠的福。在动画没播放前，她画的斯莱塔吃零食模样，受到了很多观众好评，让斯莱塔在很多人心里留下了好印象。看到大家的反应后，我也能够安心地把她后续「健气」的部分推出来。最终她这份积极向上的态度和健气也顺利传达给了各个制作人员，才能呈现出这样一部明亮氛围的作品。
（译者注：吃零食的是这张↓）
小林 宽
动画监督、演出家。监督作品《羁绊者》、《甘粕与玛索丹》等，也在高达系列《机动战士高达 铁血的奥尔芬斯》、《高达创形者：再起》等担任过绘画分镜。隶属于Yostar Pictures动画制作公司。
（全文完）
发表于 2023-12-24 17: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