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杂乱的思绪，其实不能说是杂乱，因为它好像有着自己的逻辑，但我总有一种不自信的感觉，就是——如果不把它们用言语表达出来，我好像就抓不住它们，好像它们就跟本不存在，根本没有被我掌握一样。无论是新学到的知识，还是重要的人与感情，仅凭看不见摸不着的回忆来存放它们……就是这样的感觉令我很不安，很疑惑。还有，并不是说一定要用言语来表达它们，相片，绘画，录音之类的，总之，需要某种符号来存放，不然……

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真的很让我震惊。不过，比起谈"理论"，我始终是直觉派，我不太能理解纯理论的东西，但是他指出了很令我感到恐慌又似乎有点道理的说法，用我简单的理解复述出来便是—— 他认为言语先于意义，没有言语也就没有意义，语言的规则如棋盘，言语之间因随机的差异而成为不同的"棋子"，按照类似"棋盘"的规则来进行交流。

也就是说，通常认为的，"意义先于言语"这个概念是一种错觉。这一点在利奥塔的"图形理论"中也得到确证—— 名称会消解恐怖，一旦将一种暴行冠之以特定的名称，它本身的可怖程度会被消解掉很大一部分，比如用"奥斯维辛"来指代某一种原本很恐怖的事物。无感情的名称在做着消解恐怖的行径，而具有冲击力的视觉艺术在与这种麻木作斗争，试图复现恐惧之物的本来面貌。

这些确证，最终会导向一个很令人失望的结论——要想抹杀掉一种思想，只需要消灭能够表达那种思想的言语就行了。事实上，的确如此，而历史也在这么做。我只是一味地凭着直觉认为某种意义、思想不需要言语也能传达，而实际上是，如果没有言语，我的思想只会是一团模糊的星云，无法传达给任何人，也无法被记录下来。

这些已经得到学者认证的理论也在呼应着我一直以来的某种烦恼—— 用烦恼这个词来形容都有点太轻浮了，已经快成了我的心病了。那就是，我始终感到，无论怎样竭尽全力（真的是竭尽全力了，毫不夸张）都无法和人达成真正的理解，大多数情况是这样！！我觉得学了20多年的语言，似乎完全不能增进我与身边人的交流，无论怎么解释，似乎总有误解。我说的话经常会被家人误解，如果仅仅是家人也倒无所谓，最恐怖最绝望的是似乎不仅仅是家人……而是，只要是人……只要是人类之间，就存在这种无法避免的误解，会因为言语本身而误解，也会因为语气、姿态、天气、心情之类乱七八糟的助长误解。它之所以恐怖，就是因为并不是偶然现象和个例，而是一种指向全人类的，普遍存在的…… 那种，我无法抵抗的 无意义感。

所以我愿意……我本能地从一开始就喜欢意识流类的小说，其实或许就是因为这类小说全都在"竭尽全力"复述所有的心灵细节，把叙述者所思所想的一切繁琐细节，一切的思维过程全都呈现出来，哪怕是无逻辑的，哪怕是很随意的，甚至有些让人不能理解的，但是意识流在复现那个"人"，某个人某一时刻，完整的内心体验，是没有经过加工的，完全忠于原本内心思路的言语…… 我期待的就是那样的东西啊，所以曾经的我喜欢读意识流小说也是因为这个吗？因为它在复现某个我不认识的人的内心世界，我们分明完全没有接触，却感觉到了有着某种交流和沟通，这多奇怪？可又多么亲切？

普鲁斯特的真实观也一再强调，"真实"不存在于此时此刻，真相只存在于过去，"此刻"的对话会有误解，"此刻"的不舒适感会影响心情与感受，而在回忆中，这些只存在于"此刻"的旁枝末节全都褪色了，看不清也感受不到了，在回忆中，只剩下真实。在回忆中，你也许会发现曾经讨厌的人，会如此深得你心，也或许会发现，你曾经所爱的事物有着某种你当时未能察觉的致命缺陷。《追忆似水年华》里的女仆形象前后之差异便是如此。

我感到非常矛盾，悖谬感。一方面我真的很厌恶言语有时不仅不能替我传达想法，反而造成误解，但我又无可救药地依赖着言语，不得不用它试图去表达，试图去化解误会，这多么悖谬？简直像个面临着必败之战的战士还依然挥剑向敌。意识流小说曾经是我的温柔乡，因为当一个人的心灵以那样原本的姿态向我呈现之时，我绝对不会误解她或是他的所思所想……我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安心感，那是我无意识中向往的温柔乡。现在我明白了其中的原理—— 我讨厌原理这个词，因为我是直觉派，本能地不喜欢理论类，但此时此刻似乎也只有这个词汇能表达这个意思。哎—— 我又在被言语磕绊，可又无法舍弃它，依然用它无数次地绊倒自己，我何以去怪罪言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