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清尤侗的《吊琵琶》所感,写了这篇短文。仓促而成,大家看后一笑了之吧……
另蔡文姬原名昭姬,后因晋人避司马昭之讳而改为文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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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遇见那个拨弹琵琶的女人之前,她从来没想过世上还会有如此绝美的女人,更没有想到在这片荒凉凄茫的塞外,居然会有一个通晓音律的汉人女子恰好让自己撞见。她在战乱之中被迫背井离乡,屈居西域已经十年了,每夜只能遥遥地望着东面的暮天星辰,默然倾述思乡之苦。听说中原北方的战乱已渐平息,趋于稳定,只是归乡这个让自己魂牵梦萦的念头何时能付诸实现却依然无从知道。被胡人掠至此,因为面容姣好而被献给左贤王,尽管不愿意,但仍然为那个虎背熊腰的男人生下了两个儿子。果然,已经过去十年了,就连原先见者犹怜的容貌在胡天的风沙之下,也有了些细碎的岁月的痕迹,毕竟红颜芳容易老,只能在流逝之后空追忆而已。
那天她只是因为是父亲的祭日,所以心中悲切,夜里辗转反侧无法安眠,便抱着琴远远地走了好几里路,在空旷萧瑟的天地之间,抚琴聊寄忧伤思乡之情。但决不曾想到,会遇见一位知音。她本来是因为心中情绪郁结,十年索然曲折的塞外生活一时涌上心头,看了一百多个满月,但回归故土之行却遥遥无期,于是便借之于琴,倾泻出来。她绝没有想到这番感情会一发不可收拾,弹了一曲又一曲,流连不愿停手。而她更想不到的是,在这胡天冷夜之中,居然有一个汉族女子用琵琶跟她合奏。
那个女子的琵琶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插进来的。待她觉察到的时候,琴与琵琶已经胶合了很久,一曲弹尽,余音仍袅袅不绝。这里是西域难得的一片看得见杂乱的青草的土地,所以干冷的空气中竟然夹杂了那么一点湿润的草辛味。那女子一身汉装绰约袅娜,悠然一笑恍若仙子。她心中一动,居然久久不能掉开自己的眼睛。如此曼妙美好的汉族女子,怎么会只身一人在这片浩瀚不见边境的荒凉之地出现?莫非也是经过那场磨难被掳来的汉人的女儿么?可从她知晓的那些族人之中,从来未曾听说有过一位亭亭玉立通晓音律的女子。这里除了她之外,无人会奏汉音,更不要说拨弹琵琶同自己合奏了。
又或者她思乡之情感动了天地,上天特意派了一位仙子下凡来陪伴自己么?不论是那一种,都未免显得过于虚幻,难以置信。
所以第二日醒来之后,她左思右想,只觉得说不定是一场梦而已。周围也一切照旧,都是些放牧射猎的胡人,说笑都是胡音,就连自己生下的两个儿子也是实实在在的胡人,好像一丝一毫都感受不到汉人的气韵。她黯然伤神,满心悲凉。时间就这样悄然流逝,自己的青春年华也默然随之而去,她会不会永远留在这片寒冷的土地上,最后连白骨也化成了砂石,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很害怕,但一切依然如往昔一般的不如意却又无可奈何。前一日夜里的那个汉族女子压根没有蛛丝马迹可以寻,大概,大概的确是自己做的一个梦而已吧?梦里的知音,虽然是知音,但也只是在梦里而已。可是到了晚上,她的心却又变得不安分起来。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次却不是思乡。身旁的小儿子已经睡熟了,于是她又偷偷地抱着琴,离了帐,又往昨日那个方向寻来,盘腿坐下,将琴置于膝上,捻拨转回,宫商角徵羽,追追减减,凄凄许许,中原的故土乡音乡容,慢慢展现眼底。
琵琶的声音果然又响起来了,随着她的琴音,渐入佳境,陪着她奏了一曲又一曲。她抬起头来,果然又是那个美若天仙的女子,冲她委婉地一笑,却不置一词。于是她们仍是弹琴合曲,并不交谈。
就这样,夜复一夜,日复一日,每天晚上,她都偷偷地来这片鲜有的杂草砂地上,同一个宛如只是出现在梦中的知音一起弹奏合演汉乐。终于有一天,左贤王问她,你是不是每天夜里都出去?她悠然不语,沉默相对。左贤王看了她许久,终于说:“有人怀疑你学了汉人巫术,诅咒大阏氏的儿子,令他重病缠身,所以最近你夜里不要出去了,就在帐中待着。”
她听了这番话,心里居然没有丝毫的委屈。反正十年都捱过来了,什么样的流言碎语没有听过呢?胡人因为同汉人多有冲突,所以皆看不起她,嗤之以鼻。左贤王待她已经是不错的了,为了让她高兴,曾千方百计寻来古琴给她,聊作陪伴。不过,这又算什么呢?自己违背了意愿委身于这个从来没有爱过的男人,还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就算他送给自己所有汉人的乐器,又能如何?自己是思乡,是想回到生长的土地上去,这番感情又怎是曲曲几把琴能遮盖替代得了的?
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只是顺从地回到自己的帐中,对着空荡荡的帐子出神。大概,是真的回不去了吧?
“昭姬!”
一个老妪闪身进了帐子。这是她被掳时同乡的一位妇人,十年胡天的日子过去了,她的脸上已爬满了斑驳的皱纹,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老。她也姓蔡,也是陈留人,所以她见了这位老妇人十分亲切,叫她“蔡婆婆”。
“我听说你每夜都出账,是为了什么?”蔡婆婆当然不相信她出去是为了施法落咒,但夜夜如此,总归有什么原因。
她想了想,微微一笑,道:“婆婆,你信么,我每夜都是去见一个汉族女子,她会弹琵琶,跟我夜夜合奏。”
蔡婆婆不像她,天天待在大帐中,而是跟胡人一起放牧牛马,既听得懂胡人的语言,也说得极好,认识不少好心的胡人。此时听了她的这番话大骇,愣了许久,才悄声道:“你去的那个地方是不是在东南离这里几里远的地方?地上还生了稀稀落落的青草?”
她点了点头,不明白为什么蔡婆婆脸上的神情如此穆然。
“咝——”蔡婆婆深吸了口气,仿佛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一般,悄声道:“你遇见鬼了!那里是宁胡阏氏的衣冠冢啊!”
她眼睛一亮,仿佛想起了什么,顿时觉得这些天来的一切都串了起来一般,惊叹道:“你是说,那里是昭君的……”
一百五十年前,曾经有一个落雁美女抱着一把琵琶入了胡天,从此之后就没有再回去过。那女子精通音律,尤擅琵琶,一双纤纤玉手拨弹弄捻之间,仿佛能奏出仙乐一般。
“原来是她!”她丝毫没有惧怕,心中却涌起一股暖意,遍及全身。
2、
她是东汉文人蔡邕的女儿昭姬,从小耳濡目染地也颇通诗文,后来父亲落难遭祸,国家灭亡,昭姬在逃难的时候被胡人掳至西域,因为貌美被献给了左贤王。国破家亡,身陷异邦,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如何?
昭姬躺在床上,闭着眼想着这十年来的诸多风风雨雨,感慨万千。如果有朝一日还能还乡,如果有朝一日还能回到熟悉的乡音中去,那该有多好?可是若她走了,她的两个儿子,至此就再也不能见了。她想到这里,忍不住翻身起来看了看身旁熟睡的小儿子,心中难以取舍,悲愤四起。倘若还乡,就必须母子分离,但倘若留下来,那边要过一辈子委屈压抑的日子。
想当初,她初嫁的卫家因嫌她未给早逝的丈夫生下一男半女,而多有怨词,说她克夫。她一怒之下,便愤然归家,并不在意旁人的流言蜚语。她从来就不是一个软弱的女子,但是老天却给她设了如此大的一个劫。倘若不是因为天远地偏,关山难度,她说不定早已寻机会偷偷逃回乡去。可是没有倘若,于是她远远地望着乡,看不见归期。虽然她为胡人生了两个孩子,但她还是想归故土的。狐死尚首丘,更况人哉?
在床上翻了翻身,忽然一阵悦耳的琵琶声传到了她的心里。昭姬一愣,翻身下地,连鞋也不穿,便踩着冰冷的砂地出了帐。帐外正飘着雪,纷纷扬扬,比中原的雪要更厉,更放肆。但是那个美貌女子却坐在雪地里,抱着琵琶,悠然弹奏着,见她出来,便露出会心地一笑。
“王嫱姑娘……”昭姬心里一热,便念出了名字。只见那女子颔首微笑,却并不否认。
于是虽然昭姬那之后夜里被禁足在帐中,却每日都听得见帐外的琵琶声,弹奏着那些夜里,她们一起合奏的汉曲。声声入耳,敲打着她的心。她不能抚琴回应,但却心中哼着同样的旋律,她相信昭君的魂魄有灵,必能体会到她心中的应和。从此之后,即便是在更深露重、寒冷孤寂的夜里,她也未曾再觉得孤单过。因为有人陪着她,夜复一夜,弹奏着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乐曲。
或许是上天觉察到她太苦,所以唤醒了昭君沉睡的魂魄,带着琵琶来陪伴着她。这是她们两个人之间永存的秘密,除了天地日月,无人能知。
如此过了两年,她的小儿子也长大了,开始骑着小马同哥哥父亲一起驰骋在旷野时,忽然从东边来了使臣找左贤王,为了她。那是曹操派来的使者,因为父亲的缘故,因为自己是父亲的独女,所以曹操出重金,来赎她回汉地。她朝思暮想的一刻啊,终于来到了。
但是归返故土也就意味着骨肉分离。人间少有的那一点乐意韵味,她注定是不能两全。走之前的那天夜里,昭姬含着泪,吻遍儿子的全身。小儿子尚不懂事,却也觉出了分离的意味,忽然拉着她的衣裳问:“他们都说阿母走了就再不回来了,是么?”
她落下泪来,无言以对。待儿子睡下,她抱着琴出了帐,来到了几里之外的那片青冢,她看到昭君的魂魄突兀地立在青冢之上,抱着琵琶,含笑地看着她,似算了时间在等她来。这会是她们最后一次合奏么?
古琴迸出了第一音符,琵琶也拨动了音弦,追了上来。曲折婉转、泣述不尽、转承暗合地汉音在胡天之下,西土之上,再一次地奏响。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在这片被迫栖息了十二年的土地上弹奏汉曲了。以后这片苍茫万里的砂石地上,大概只能听见风的声响和胡人的音律。那是和清丽有致的汉曲多么不同的另一种乐曲,用不同的乐器而奏的截然不同的两种音韵。
奏了一曲又一曲,她居然不知疲惫,同琵琶合唱了整整一个晚上。东边天已将明,西天只留落着七八个星点。她终于停了下来,昭君也停了下来。她望着昭君含笑的绝色面容,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天明之后,我就要启程回汉土去了。”
昭君望了望东方,冲她悠然一笑,似有祝福之意。
她心中怦然一动,居然极为不舍。
“从今以后,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昭君立了起来,走到她身旁,贴在她的耳侧,幽幽地道:“从我的衣冠冢上折几株青草,代我带回去。”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昭君开口说话,空灵清透的声音宛如天籁,却极为缥缈,一出即散,完全捕捉不着。昭君说完,又露出了笑靥,很近地看着她,忽然靠近来,在她的唇上轻轻地留下一吻,幽然道:“其实你明白的,我,一直在你的心里……”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指着昭姬的心。
天空东边的尽头射来第一缕光芒,昭君的魂魄荡悠悠地散去了,仿佛她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一切都是梦幻,就像这十二年在西域的生活也是,像一个极长的噩梦一般。她走上青冢,俯下身,折下了三株莹润的青草,小心地放进身上的荷包里。她想了想,忽然又抓起一樶砂土,一起放了进去。
3、
董祀这些天来心情一直很积郁。不错,他的确娶了妻,而且是丞相做主,妻子还是名士蔡邕的女儿。可是他心中并没有一丝喜悦之感。先不说他的妻子之前已经嫁过了两个男人,而且她比自己大太多,又时常想念她为胡人生的两个儿子,神情常恍惚。可是正因为是丞相做的主,他除了接受,没有其它的办法。所以最近他觉得十分烦躁,却无从发泄。
这天夜里,已经很深了,霜降露重,他添了一件棉衣,却忽然听到一阵胡笳之声幽幽地传来。这里并没有人会胡人的音律,除了,他新过门的妻子。他叹了口气,往他妻子住的房中看去,果然灯火未熄。他想了想,终究还是走到了门口,推门进去。果然妻子正在吹着胡笳,凝神静气,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脚步声。桌上的烛火跳了又跳,映得一旁的一只绣包十分惹眼。那绣包好似有灵气一般,吸引住了他所有的目光,但却只是安静地躺在桌上。
他定了定神,抬起眼看着吹奏胡笳的妻子。可是妻子所有的精力都在那只荷包上,并不分神。他微微吸了口气,只见在他妻子身后,缥缥缈缈地,仿佛幻化出了一个仙人一般的女子,那女子抱着琵琶,含笑地看着她的妻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