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假的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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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刊载了X的蒸汽朋克风格插画,这让我感到惊异——那太不合乎她一贯的风格。又恰逢X的责编S君病休赋闲,于是我委婉地向主编表示了可代任此职,她欣然应允,也少费她暂定人选并向人事部转达的脑筋。
乐意负担这份差事的原因简单明了,我向来欣赏她的秀丽外表与种种趣味的蛛丝马迹,单纯而不存非分之想的好感。
我私底下认为她生于华胥之国。
我称呼她为X,她的本名就是如此直白单纯不近人情到能令人联想到这个字母,某种程度上而言她本人亦如此。
——“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所爱惜。”如此描述确实过分,而不无道理。
我们来具体谈谈X。
与X的初遇要追溯到一年前,彼时我仍在实习期,与前往出版社定期交稿的X擦肩而过。她外表显得更年轻稚嫩,我误以为她尚未毕业,而不久后我方才得知她较之我更年长些。
我曾仔细端详她的外表,端庄清丽而平淡缺少起伏,她扎单马尾、惯于素面朝天,毫不掩饰她面颊上星点可爱的浅色雀斑。四季如一的衬衫毛衣拘谨妥帖。
我满以为她美得平庸,直至我见她笑时隐约的尖锐犬齿。
“她不会是个好应付的人,我看人一向准。”友人与X曾有一面之缘,下此定论。
而当她得知我将任X的责编时倒是一语未发,我以为她至少会揶揄我不择手段地接近一位美人。“但愿她让你忘记M。”咖啡厅内小叙,她倚着玻璃单手托腮顺便搅动杯中勺,意料之内,情理之中她提到M。
两个月前M离开我,我放弃M——本质是相同的。为了遗忘她我做过不少尝试,大量的阅读或写作观影或社交,其中包括接近X。
我俗气得很,我承认我素来喜欢X的面皮,然而对于她本身,同M相处时我绝无了解她的打算。
M和我就此别过的那一日,即使是在工作中我也无法抑制住泪。
与X私交甚好的S君给我一份甜点,楼下面包房的常见品种,说X托付她转交与我。
彼时X与我并不熟稔,仅仅在某次我拒绝参与主编的庆生派对时她要过我的联系方式并简短地进行交流,此后再无,我私认为是她对于我的兴趣限于一小时的了解之中。毫无疑问我们的频率并不合拍,我们都无法在那次谈话中准确领悟到对方所要表达的东西…于是恰当的停止了对互相的探究,我认为到此为止的距离都是合适的。
然而那一日,X给予我一种错觉,她给一个溺水者以绳,我抓紧它不放开,或许最终发现那是一段残绠。理性审视X,她美丽安静,温和并善解人意,她该是一个最理想的共事者,最好的陌生人,而不少人接近X却最终离开她,他们在X身旁的位置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仿佛唯独她是静止的,她一颦一笑足以让人觉得自惭形秽。
X不适合叫人靠近,我的直觉,我友人的直觉,一切人的直觉。
她来自于华胥国。
我何必去接近她,就因为她在我将溺死的时候递给我一段残绳吗?
我还是被蛊惑了,我是在她的微笑中臣服于她裙下了。
我妄图去接近她,妄图让她代替M。
这不可能,她和M一点儿也不像。她比M清丽,她不如M可爱;她笑起来是豆蔻少女,M笑起来像垂髫孩童;她是科班出身的画家,M半路出家想做个画家;她画水墨和水彩,M因我的喜好而画着科幻插图…她们一点儿也不像。而我有时会在看到X时想起M,想起有如此一个未亡人。
没人能做她的amigo,近如S君怕也是走不进的。至少我能和她做acquaintances,我不会狂妄到自以为能真正接近她。
接上文,我将担任X的责编。
她一周内交一次原稿,五日左右完成,剩余时间聊以休憩。
于是我在周末约她看电影,如我所料她没有拒绝。
绿灯闪烁,Leonardo意气风发,晓风轻抚Daisy的金色短发,涌进高脚杯下台布拢起驼峰状,布景华美奢侈,时爵士时代的游戏。
我看了一眼身旁的X,她沉沉入睡,推她一把后她睡眼惺忪朝我微笑。如此反复三次。
片场散了她方才告诉我,她对文艺片兴致缺缺。于是再前往私人影院看肖申克的救赎。
在Andy请客啤酒时我端详她一会儿,与先前截然相反的聚精会神。
我扼腕于她的可爱。
她喜欢厚积薄发,喜欢非好莱坞式的复仇,戏剧性的变化。她不喜欢超级英雄,食人魔与午后三时公园中男女主人公浅绿色的邂逅。
她:直走还是拐弯?
我:随你。
她径自向前走得飞快。
“X。”我呼唤她的名,她停下,我加速,如是数百米。
我跟着她走在银杏道上,看她俯身拾取银杏叶,看她毫无愧怍地采摘道旁不知名的红色果实。
她摊开手向我展示,然后夹进她双肩包中的某本诗集里。
哦,你喜欢顾城?
她给我看银杏叶标记的一页,不是《别》或《一代人》,我忘记了它的词语
。
X:我只是喜欢这一首。
她说那只是某种缘分,诗之于她,人之于她,都是相同的。
我挺中意她某种浑然天成的个性,包括言语、笔触,包括她偶然的强势。
她是个有趣的女孩,或者女人,对她的喜爱理应止步于欣赏,就像我那些偶尔向她搭讪的同僚。
我担忧,她总让我联想到M,这其中充斥某种预兆。沉陷的预兆。像是薛定谔的猫。盒子打开的瞬间决定猫的死活。它最好是不要实现,一旦它实现这意味着猫会再死一次,两个月之前她已死过一次;这意味着我不能抱有单纯的欣赏去看X如何捡银杏叶后如何将它夹进诗集;这意味着“非分之想”。我不敢,我怎么敢?X漂亮并亲和,距离恰到好处,我怎么敢?
——那天云幕低垂,我约X看了不起的盖茨比,她更喜欢肖申克的救赎,或许她还有更喜欢的只是我不够了解。X带有强烈的不确定性,我以为我会了解她我以为我不会了解她。
——那天过了午后日照充足,X拾取银杏叶,她背包上挂着一串植物的种子。我偶尔能梦见林霏妖精,她们的面容间或重合。她满足我一切对于未知的遐想,她看上去像是从水里走出来的所以不适应陆地的空气——她眼球过敏。她说她不是这样,她手机上甚至安装赛车与拳击的游戏app。她像一切的不成熟的女孩儿一样认为弹吉他的男孩好过弹钢琴的男孩,她像一切附庸风雅的女孩儿一样读着只言片语的诗句。我不以为她不成熟,我不以为她附庸风雅,这本身是某种偏袒,偏袒即偏见。
那天下午我必须告诉她,她眼前的女人喜欢女人。
“是吗,”她说,“你觉得这很重要?”
是的,这很重要。我不愿等到或许存在的将来某日,等到我对她确有非分之想,让她误解我一切的行为都存有目的性。
等一下,我这可是在向她出柜。
她比我想象之中的冷静更无措,比我想象之中的慌乱更淡然。她对此不了解并不存兴趣。此时不禁想起某位友人的戏谑:她看上去冷得像块冰,不是喜欢女人就是不喜欢人。照她自己的话说:我难以理解为何所有人都将谈情说爱当成一回事。
我看她的眼睛,温和冷感,她不是同类人,任何意义上的。
我问她你打算结婚吗,现在,或者不久的将来。她说会的,二十五六岁该是考虑婚姻的年纪。“我喜欢小孩子。”她对婚姻的愿望可能寄托在找到一位合适的、相见欢喜的枕边人,以及一个孩子。然而一切到底是一个局外人的想法,我不准备为此再去询问她的看法,在我臆想中她会这么考虑,那这便足够了,并且我忌惮以更大的好奇对她进行一些礼貌或不礼貌的揣测。她如果想要一个孩子,她尽可以去选择婚姻,我母亲数十年前做出了如此选择并在当下催促我进行这个大多数人会有的阶段。我喜欢孩子,我喜欢看到X在社交软件上常常转发的那些幼童的照片,她们和他们漂亮纯洁无罪,值得整个世界给予祝福和赞美。我不能选择婚姻。X把账号头像改成一张经过虚化变色处理的小女孩。她,我,所有人与孩子们从同一个甬道出发,我们走到岔道,走远了,而在我眼中她依然和孩子们一起在出口处那一块平原上眺望。X看上去是无罪的。她比起孩子更安静顺服,比起成人更顽皮狡黠,比如我发给她一张常用的泰迪熊表情她会以其各不相同的镜面效果。但我们在直接会面的之时要显得更无趣,看起来我们彼此对对方现实中所扮演的角色不存兴趣。至少我无法常常去面对罗敷的眼睛。她或是不善言辞的同时不善拒绝,不加挑剔的背后宁缺毋滥,少见她主动的交流,其中包括我。比如她与各种人交往后分开,并彻底对他们失去兴趣。
她真诚,并且凉薄;温和但是反复无常。事实上一个知己的出现与否对当下的她而言无关紧要,而一旦此君出现之后将对她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最坏的情况是伤害。
谢天谢地这一位现在还未出现在她命中。私以为处于离她较近的位置,我依然无谓地担忧着她失去兴趣的某天,前一刻的耳语变不成后一刻的公事公办,倒是要让人心碎。她是不喜欢交际的…她在自砌的墙里自得其乐,然后开了一扇窗连接墙外的空气。华胥国与人间交界的银杏。
但愿我不要再沉沦,那或许还能透过她开的一扇小窗对她道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