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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1922
第一首
如果我哭喊,各级天使中间有谁
听得见我?即使其中一位突然把我
拥向心头;我也会由于他的
更强健的存在而丧亡。因为美无非是
我们恰巧能够忍受的恐怖之开端,
我们之所以惊羡它,则因为它宁静得不屑于
摧毁我们。每一个天使都是可怕的。
于是我控制自己,咽下了隐约啜泣之
诱唤。哎,还有谁我们能
加以利用?不是天使,不是人,
而伶俐的牲畜已经注意到
我们在家并不十分可靠
在这被解释的世界里。也许给我们留下了
斜坡上任何一株树,我们每天可以
再见它;给我们留下了昨天的街道
经及对于一个习惯久久难改的忠诚,
那习惯颇令我们称心便留下来不走了。
哦还有夜,还有夜,当充满宇宙空间的风
舔食我们的脸庞时——,被思慕者,温柔的醒迷者,
她不会为它而停留,却艰辛地临近了
孤单的心。难道她对于相爱者更轻松吗?
哎,他们只是彼此隐瞒各自的命运。
你还不知道吗?且将空虚从手臂间扔向
我们所呼吸的空间;也许鸟群会
以更诚挚的飞翔感觉到扩展开来的空气。
是的,春天需要你。许多星辰
指望你去探寻它们。过去有
一阵波涛涌上前来,或者
你走过打开的窗前,
有一柄提琴在倾心相许。这一切就是使命。
但你胜任吗?你可不总是
为期待而心烦意乱,仿佛一切向你
宣布了一个被爱者?(当伟大而陌生的思想在你
身上走进走出并且夜间经常停留不去,这时
你就想把她隐藏起来。)
但你如有所眷恋,就请歌唱爱者吧;他们
被称誉的感情远不是不朽的。
那些人,你几乎嫉妒他们,被遗弃者们,你发现
他们比被抚慰者爱得更深。永远重新
开始那绝对达不到的颂扬吧;
想一想:英雄坚持着,即使他的毁灭
也只是一个生存的借口:他的最后的诞生。
但是精疲力竭的自然却把爱者
收回到自身,仿佛这样做的力量
再用不到第二回。你可曾清楚记得
加斯帕拉·斯坦帕,记得任何一个
不为被爱者所留意的少女,看到这个爱者的
崇高范例,会学得"我也可以像她一样"吗?
难道我们这种最古老的痛苦不应当终于
结出更多的果实?难道还不是时候,我们在爱中
摆脱了被爱者,颤栗地承受着:
有如箭矢承受着弓弦,以便聚精会神向前飞跃时
比它自身更加有力。因为任何地方都不能停留。
声音,声音。听吧,我的心,就像只有
圣者听过那样:巨大的呼唤把他们
从地面扶起;而他们却一再(不可能地)
跪拜,漠不关心其它:
他们就这样听着。不是你能忍受
神的声音,远不是。但请听听长叹,
那从寂静中产生的、未被打断的信息。
它现在正从那些夭折者那里向你沙沙响来。
无论何时你走进罗马和那不勒斯的教堂,
他们的命运不总是安静地向你申诉吗?
或者一篇碑文巍峨地竖在你面前,
有如新近在圣玛丽亚·福莫萨见到的墓志铭。
他们向我要求什么啊?我须悄然抹去
不义的假象,它常会稍微
妨碍他们的鬼魂之纯洁的游动。
的确,说也奇怪,不再在地面居住了,
不再运用好不容易学会的习惯了,
不给玫瑰和其它特地作出允诺的
事物赋予人类未来的意义;
不再是人们在无穷忧虑的双手中
所成为的一切,甚至抛弃
自己的名字,不啻于一件破损的玩具。
说也奇怪,不再希望自己的希望。说也奇怪,
一度相关的一切眼见如此松弛的
在空中飘荡。而死去是艰苦的
并充满补救行为,使人们慢慢觉察到
一点点永恒。——但是,生者都犯了
一个错误,他们未免泾渭过于分明。
天使(据说)往往不知道,他们究竟是
在活人还是死人中间走动。永恒的激流总是
从两个区域冲走了一切世代
并比两者的声音响得更高。
他们终于不再需要我们,那些早逝者,
他们怡然戒绝尘世一切,仿佛长大了
亲切告别母亲的乳房。但是我们,既然需要
如此巨大的秘密,为了我们常常从忧伤中
产生神圣的进步——:我们能够没有他们吗?
从前在为林诺的悲悼中贸然响过的
第一支乐曲也曾渗透过枯槁的麻木感,
正是在这颤栗的空间一个几乎神化的青年
突然永远离去,空虚则陷于
现在正迷惑我们、安慰我们、帮助我们的
那种振荡——这个传说难道白说了吗?
1912年2月21日,杜伊诺
第二首
每个天使都是可怕的。但是,天哪,
我仍然向你歌唱,几乎致命的灵魂之鸟,
并对你有所了解。托拜阿斯的时日
到哪儿去了,当时最灿烂的一位正站在简朴的大门旁,
为了旅行稍微打扮一下,已不再那么可怕了;
(少年面对着少年,他正好奇地向外张望着)。
唯愿大天使,那危险的一位,现在从星星后面
向下只走一步,走到这里来:我们自己的心将
向上一击而把我们击毙。你们是谁啊?
早熟的成就,你们是创造的骄子,
一切制作的顶峰,晨曦映红的
山脊,——繁华神祗的花粉,
光的关节,走廊,阶梯,宝座,
本质构成的空间,喜悦构成的盾牌,暴风雨般
迷醉的情感之骚动以及突然间,个别出现的
镜子:它们把自己流出来的美
重新汲回到自己的脸上。
因为我们在感觉的时候蒸发了;哦我们
把自己呼出来又呼开去;从柴焰到柴焰
我们发出更其微弱的气息。这时有人会告诉我们:
是的,你进入了我的血液,这房间,春天
被你充满了……这管什么用,他并不能留住我们,
我们消失在他的内部和周围。而那些美丽的人们,
哦谁又留得住他们?外貌不停地浮现在
他们脸上又消失了。有如露珠从晨草身上
我们所有一切从我们身上发散掉,又如一道蒸腾菜肴
的热气。哦微笑,那儿去了?哦仰视的目光:
新颖、温暖、正在消逝的心之波——;
悲哉,我们就是这一切。那么,我们化解于其中的
宇宙空间是否带有我们的味道?天使们是否真正
只截获到他们的所有,从他们流走的一切,
或者有时似乎由于疏忽,其中还剩下一点点
我们的本质?我们是否还有那么些被搀合在
他们的特征中有如孕妇脸上的
模糊影子?他们在回归于自身的
漩涡中并未注意这一点。(他们本应注意到。)
如果天使懂得他们,爱者们会在夜气中
交谈一些奇闻。因为看来万物都在
隐瞒我们。看哪,树木存在着;我们所住的
房屋还立在那儿。我们不过是
经过一切有如空气之对流。
而万物一致迫使我们缄默,一半也许
出于羞耻,一半出于不可言说的希望。
爱者们,你们相互称心如意,我向你们
询问有关我们的问题。你们伸手相握。你们有所表白吗?
看哪,在我身上也可能发生,我的双手彼此
熟悉或者我的饱经风霜的
脸在它们掩护下才得到安全。这使我多少有
一点感觉。可谁敢于为此而存在?
但是你们,你们在另一个的狂喜中
不断扩大,直到他被迫向你
祈求:别再——;你们在彼此的手中
变得日益富裕有如葡萄丰收之年;
有时你们消逝了,只因为另一个人
完全占了上风:我向你们询问我们。我知道
你们如此沉醉地触摸,是因为爱抚在持续,
因为你们温存者所覆盖的地方并没有
消失;因为你们在其中感觉到纯粹的
绵延。于是你们几乎向自己允诺了
拥抱的永恒。但是,当你们经受住
初瞥的惊恐,窗前的眷恋
和第一次、仅仅一次同在花园里散步:
爱者啊,你们还是从前的自己吗?当你们彼此
凑近对方的嘴唇开始啜饮——:饮了一口又一口:
哦饮者会多么不寻常地规避这个动作啊。
在阿提喀石碑上人类姿势的
审慎难道不使你们惊讶吗?爱与别离可不是
那么轻易地置于肩头,仿佛是由别的
什么质料做成的,而不是发生在我们身上?记住那双手,
它们是怎样毫无压力地歇着,纵然躯干中存在着力量。
这些自制者们由此而知:我们走得多么远,
我们这样相互触摸,这就是我们的本色;诸神则
更强劲地抵住我们。可这是诸神的事。
唯愿我们能够发现一种纯粹的、抑制的、狭隘的
人性,在河流与岩石之间有属于我们的
一小片果园。因为我们自己的心超越了我们
正如当初超越那些人。而我们不再能够
目送它成为使人宽慰的图像,也不能成为
它在其中克已有加的神圣的躯体。
1912年1-2月,杜伊诺
第三首
歌唱被爱者是一回事。唉,歌唱
那个隐藏的有罪的血之河神是另一回事。
他是她从远方认识的,她的小伙子,他本人
对于情欲之主宰又知道什么,后者常常由于孤寂,
(少女在抚慰情人之前,常常仿佛并不存在,)
唉,从多么不可知的深处流出,抬起了
神头,召唤黑夜从事无休的骚乱。
哦血之海神,哦他的可怕的三叉戟。
哦他的由螺旋形贝壳构成的胸脯的阴风。
听呀,夜是怎样变凹了空了。你们星星,
爱者的欢悦难道不是从你们发源而上升到
被爱者的脸上么?他不正是从纯洁的星辰
亲切地审视她纯洁的面庞么?
你并没有,唉,他的母亲也没有
使他将眉头绉成期待的弧形。
他的嘴唇弯出丰富的表情,
不是为了凑向你,对他有所感触的少女,不是为了你。
你果真认为,你轻盈的步态会那么
震撼他么,你,像晨风一样漫游的你?
诚然你惊吓了他的心;但更古老的惊愕
却在那相撞击的接触中冲入了他体内。
呼唤他吧……你完全不能把他从玄秘的交游中呼唤出来。
当然,他想逃脱,他逃脱了;他轻松地安居于
你亲切地心,接受自己并开始自己。
但他可曾开始过自己呢?
母亲,你使他变小,是你开始了他;
他对你是崭新的,你在崭新的眼睛上面
拱起了友好的世界,抵御着陌生的世界。
当年你干脆以纤细的身材为他拦住
汹涌的混沌,那些岁月到哪儿去了?
你就这样向他隐瞒了许多;你使那夜间可疑的
房屋变得无害,你从你充满庇护的心中
将更富于人性的空间和他的夜之空间混在一起。
你并没有将夜光放进黑暗中,不, 而是放进了
你的更亲近的生存,它仿佛出于友谊而闪耀。
哪儿都没有一声吱嘎你不能微笑着加以解释,
似乎你早就知道,什么时候地板会表现得……
于是他聆听着,镇静下来。你的出现,温柔地,
竟有许多用途;他的命运穿着长袍踱到
衣柜后面去了,而他的不安的未来恰好
与那容易移动的布幔皱褶相称。
而他那被安慰者,躺着时分,在昏然
欲睡的眼睑下面将你的轻盈造型
之甜蜜溶化于被尝过的睡前迷离之中——:
他本人仿佛是一个被保护者……可是在内心:谁会
在他内心防御、阻挡那根源之流?
唉,在睡眠者身上没有任何警惕;睡着,
但是梦着,但是在热昏中:他是怎样着手的。
他,那新生者,羞怯者,他怎样陷入了圈套,
并以内心事件之不断滋生的卷须
与模型,与哽噎的成长,与野兽般
追逐地形式交织在一起。他怎样奉献了自己——。
爱过了。
爱过他的内心,他的内心的荒芜,
他身上的这个原始森林,在它缄默的倾覆上面
绿油油地立着他的心。爱过了。把它遗弃了,从自己的
根部走出来走进强有力的起始,
他渺小的诞生在这里已经被超越。爱着,
他走下来走进更古老的血液,走进峡谷,
那儿潜伏着可怕的怪物,饱餐了父辈的血肉。而每一种
怪物都认识他,眨着眼,仿佛懂得很多。
是的,怪物在微笑……你很少
那么温柔地微笑过,母亲。他怎能不
爱它呢,既然它对他微笑过。在你之前
他就爱过它,因为,既然你生了他,
它就溶入使萌芽者变得轻飘的水中。
看哪,我们并不像花朵一样仅仅
只爱一年;我们爱的时候,无从追忆的汁液
上升到我们的手臂。少女啊,
是这么回事:我们在我们内心爱,不是一个,一个
未来者,而是
无数的酝酿者;不是仅仅一个孩子,
而是像山脉废墟一样安息在
我们底层深处的父辈们;而是往昔母辈的
干涸的河床——;而是在多云或
无云的宿命下面全然
无声的风景——:这一切都先你一着,少女。
而你自己,你知道什么——,你将
史前时代召遣到爱者身上来。是什么情感
从逝者身上汹涌而上。是什么女人
在那儿恨你。你在青年人的血管中
煽动起什么样的恶人啊?死去的
孩子们希望接近你……哦轻点,轻点,
给他安排一项可爱的,一项可靠的日课,——把他
引到花园附近去,给他以夜的
优势……
留住他……
1912年,杜伊诺;1913年,巴黎
第四首
哦生命之树,何时是你的冬天?
我们并不一条心,并不像候鸟那样
被体谅。被超过了而且晚了,
我们于是突然投身于风中并
坠入无情的池塘。我们同时
领悟繁荣与枯萎。
什么地方还有狮子在漫步,只要
它们是壮丽的,就不知软弱为何物。
但如我们专注于一物,我们就会
感觉到另一物的亏损。敌意是我们
最初的反应。爱者们相互允诺
幅员,狩猎和故乡,难道不是
永远在接近彼此的边缘么。
于是,为了一瞬间的素描
辛苦地准备了一层反差的底色,
好让我们看得见它;因为人们
对我们十分清楚。我们并不知道
感觉的轮廓,只知道从外部使之形成的一切。
谁不曾惶恐地坐在他的心幔面前?
心幔揭开来:布景就是别离。
不难理解。熟悉的花园,
而且轻轻摇晃着:接着来了舞蹈者。
不是他。够了。 不管他跳得多么轻巧,
他化了装,他变成一个市民
从他的厨房走进了住宅。
我不要这些填满一半的面具,
宁愿要傀儡。它填满了。我愿忍受
它的躯壳和铁丝和外表的
面貌。在这里!我就在它面前。
即使灯火熄灭了,即使有人
对我说:再没有什么——,即使空虚
带着灰色气流从舞台吹来,
即使我的沉默的祖先再没有
一个人和我坐在一起,没有女人,甚至
再没有长着棕色斜眼的儿童:
我仍留下来。一直观看下去。
我说得不对吗?你,品尝一下我的、
我必然之最初混浊的灌注,父亲,
你就会觉得生活对我是多么苦涩,
我不断长大,你便不断品尝,且忙于
回味如此陌生的未来,检验着
我的朦胧的凝视,——
你,父亲,自你故世以来,常常
在我的希望中为我感到忧惧,
并为我的一小片命运而放弃了
恬静,尽管死者是多么恬静,放弃了
恬静的领域,我说得不对吗?而你们,
我说得不对吗?你们会为我对你们的爱
的小小开端而爱我,可我总是脱离那开端,
因为你们脸上的空间,即使我爱它,
变成了你们不复存在的宇宙空间……当我高兴
等待在傀儡舞台面前,不
如此全神关注着,以致最后
为了补偿我的凝望,那边有一个天使
抓起傀儡躯壳,不得不扮角出场了。
天使和傀儡:接着终于演出了。
接着由于我们在场而不断使之
分离的一切团圆了。接着从我们的季节
首先出现整个变化的轮回。于是天使
从我们头上扮演下去。看哪,垂死者们,
他们难道揣测不到,我们在此所完成的
一切是多么富于托词。一切都
不是真。哦童年的时光,
那时在外形后面不仅只有
过去,在我们前面也不是未来。
我们确实长大了,有时迫不及待
要快些长大,一半是为了奉承
另一些除了长大便一无所有的人们。
而且在我们孤独时我们
还以持久不变而自娱,伫立在
世界和玩具之间的空隙里,
在一个一开始就为
一个纯粹过程而创建的地点。
谁让一个孩子显示他的本色?谁把它
放在星宿之中,让他手拿着
距离的尺度?谁使孩子死
于变硬的灰色面包,——或者让死
留在圆嘴里像一枚甜苹果
噎人的果核?……凶手是
不难识破的。但是这一点:死亡,
整个死亡,即使在生命开始之前
就那么温柔被包含着,而且并非不吉,
却是无可描述的啊。
1915年22-23日,慕尼黑
第五首
献给赫尔塔·柯尼希夫人
但请告诉我,他们是谁,这些江湖艺人,比我们自己
不要短暂一些的人们,他们从早年起就被一个
不知取悦何人而永不满足的愿望紧迫地绞榨着?它绞干
他们,弄弯他们,缠绕他们,摆动他们,
抛掷他们,又把他们抓回来;他们仿佛从
抹了油的、更光滑的空气里掉下来,掉到
破烂的、被他们无止尽的
跳跃跳薄了的地毯上,这张遗失在
宇宙中的地毯。
像一块膏药贴在那儿,似乎郊外的
天空撞伤了地球。
而且勉强在那儿
直立着,在那儿被展示着:像几个站在那儿的
词首大写字母……,甚至那一再来临的手柄,为了开心,
又把最健壮的男人滚转起来,有如
强者奥古斯特在桌上
滚转一个锡盘。
唉,围着这个
中心,凝视的玫瑰:
开放了又谢落了。围着这个
捣杵,这片为自己的
花粉所扑击的雌蕊,一再孕育出
厌恶之伪果,他们自己
从不知觉的厌恶,——以微微假笑的厌恶
之最薄的表面闪闪发光。
那边是憔悴的满脸绉纹的举重人,
他而今老了,只能打打鼓,
萎缩在他庞大的皮肤里,仿佛以前它曾经
装过两个男人,另一个已经
躺在墓地里,这一个却活得比他更久,
耳已聋,有时还不免
错乱,在这丧偶的皮肤里。
但那年轻,那个男人,他似乎是一个脖颈儿
和一个尼姑的儿子:丰满而壮实地充塞着
肌肉和单纯。
哦你们,
曾经收到一片
淡淡的哀愁有如一件玩具,在它一次
久久的复元期中……
你,砰然一下,
只有果实知道,还没有成熟,
每天却上百次地从共同
构筑的运动之树(那比流水还快,在几分钟
之内包括春夏和秋季的树)堕落——
堕落下来又反弹在坟墓上:
有时,在半晌中,一阵爱慕试图
掠过你的脸,迎向你颇不
慈祥的母亲;可那羞怯的
几乎没有试投过的目光,就在你的
表面已经磨损的身上消失了……于是又一次
那人拍掌示意让你跳下来,每当你不断腾跃的
心脏明显感到一阵痛苦之前,你的脚掌
就有了烧灼感,比那痛苦的根源更占先,于是
你的眼里迅速挤出了一两滴肉体的泪水。
虽然如此,却盲目地
出现了微笑……
天使!哦采它吧,摘它吧,那开小花的药草。
弄一个瓶来保存它!把它插进那些还没有
向我们开放的 欢悦里;用秀丽的瓮坛
来颂扬它,上面有龙飞凤舞的铭文:
"Subrisio Saltat."
然后你,亲爱的,
为最诱人的欢乐
消然忽略的你。也许你的
流苏为你而完美——,
或者在那年轻的
丰满胸脯之上绿色的金属般绸衣
令人感觉无限地奢侈,什么也不缺乏。
你
经常以不同方式放在一切颤动的天平上的
恬静的市场水果
公开地展示在众多肩膀中间。
是哪儿,哦那个地方在哪儿,——我把它放在心里——,
他们在那里还远不能,还在彼此
脱落,有如试图交尾、尚未正式
配合的动物;——
那里杠铃仍然很重;
那里碟子仍然从它们
徒然旋转的杆子上
摇晃开去……
于是突然间在这艰苦的无何有之乡,突然间在
这不可名状的地方,那儿纯粹的"太少"
不可思议地变成——,转化
成那种空虚的"太多"。
那儿多位数
变成了零。
方场,哦巴黎的方场,无穷尽的舞台,
那儿时装设计师,拉莫夫人,
在缠绕在编结人间不停歇的道路,
无尽长的丝带,从中制作崭新的
蝴蝶结,绉边,花朵,帽徽,人造水果——,都给
涂上虚假色彩,——为了装饰
命运的廉价冬帽。
…………
天使:假如有一个我们一无所知的处所,在那儿,
在不可名状的地毯上,爱者们展现了他们在这儿
从不能做到的一切,展现了他们大胆的
心灵飞翔的高尚形象,
他们的欲望之塔,他们
早已离开地面、只是颤巍巍地彼此
倚靠着的梯子,——假设他们能够做到这一切,
在四周的观众、那数不清的无声无息的死者面前:
那么他们会把他们最后的、一直珍惜着的、
一直藏匿着的、我们所不知道的、永远
通用的幸福钱币扔在
鸦雀无声的地毯上那终于
真正微笑起来的一对情侣面前吗?
1922年2月14日,穆佐
第六首
无花果树,长久以来我就觉得事关重大,
你是怎样几乎完全错过花期
未经夸耀,就将你纯粹的秘密
催入了及时决定的果实。
像喷泉的水管你弯曲的枝桠
把汁液驱下又驱上:它从睡眠中
几乎还未醒来,就跃入其最甜蜜成就的幸福。
看哪,就像大神变成了天鹅。
……但是我们徘徊着,
唉,我们以开花为荣,却无可奈可地进入了
我们最后的果实之被延宕的核心。
在少数人身上行动的紧迫感如此强烈地升起
以致他们已经站近,并燃烧于心灵的丰富之中,
当开花的诱惑如同柔和的夜色
触抚到他们嘴巴的青春,触抚到他们的眼帘:
也许只是英雄身上,以及那些注定夭亡的人们身上
从事园艺的死亡才以不同方式扭曲了血管。
这些人向前冲去:他们先行于
自己的微笑,正如凯尔奈克的微凹浮雕上的
马车先行于凯旋的国王。
说来奇怪,英雄竟接近于夭亡者。持久
与他无缘。他的上升就是生存。经常
他走开去,步入他的恒久风险之
变换了的星座。那里很少人能发现他。但是,
对我们阴郁地缄默着的命运,突然间热烈起来,
把他唱进了他的呼啸世界的风暴中。
我还没有听说谁像他。他的沉闷的音响
突然挟着涌流的空气从我身上穿过。
于是我多么愿意回避憧憬:哦我多么希望
成为、也许还可能成为一个儿童,静坐着
支撑着未来的手臂,读送参孙的故事,
他的母亲开初怎样不孕,后来却分娩了一切。
哦母亲,他在你的体内难道不已经是英雄吗,
他的威风凛凛的选择难道不是在你体内开始的吗?
成千上万人曾在子宫里酝酿,希望成为他,
但是看哪:他掌握并舍弃,选择并得以完成。
如果他曾经捣毁圆柱,那就是他从
你的肉体的世界里迸出来,来到更狭窄的世界的时候,
他在那里继续选择并得以完成。哦英雄的母亲们,
哦奔腾河流的源头!你们就是峡谷,
少女们已经高高地从心灵边缘,悲泣着,
冲了进来,将来为儿子而牺牲。
因为英雄一旦冲进爱的留难,
每个为他而跳的心都会使他出人头地,
这时他转过身来,站在微笑的终点,一改常态。
1912年2-3月,杜伊诺;1913年1-2月托莱多,龙达;
1913年晚秋,巴黎;1922年2月9日,穆佐
第七首
随年龄而消逝的声音,别让、别再让求爱
成为你的叫喊的本性;虽然你叫得像鸟一样纯净,
当升腾的季节将它扬起,几乎忘却
它是个烦恼的生物而不仅是一颗心,
由季节扔向明媚,扔向亲切的天空。 不亚于
鸟儿,你也会求爱——,让沉默的女友
体验到你,虽然还看不见,在她心中一个答案
却慢慢苏醒,一面倾听一面温热起来,——
以炽烈的对应感情回报你的大胆的感情。
哦,春天还会懂得——,没有一个角落不回响着
圣母领报节的声音。开始是那微细的
询问式的尖叫,由一个纯洁的允诺的白昼
以不断增大的寂静抑制下去。
然后走上阶梯,走上呼唤的阶梯,到达被梦想的
未来之殿堂——;然后是颤音,喷泉,
它在充满诺言的嬉戏中一落下来便
预示着另一次逼人的喷射……而夏季就在眼前。
不仅是所有的夏晨——,不仅是
它们怎样变成白昼并在开始之前放光。
不仅是围着花卉显得温柔、在上面
围着成形的树木显得强壮有力的白昼。
不仅是这些扩张力量的虔诚,
不仅是道路,不仅是黄昏的草场,
不仅是晚来雷雨过后呼吸到的清新,
不仅是随黄昏而来的睡意和预感……
而且还有夜!还有崇高的夏
夜,还有星星,地球的星星。
哦,将来总会死灭,会无限地认识它们,
所有这些星星:因为怎么,怎么,怎么才忘得了它们!
看哪,我在那儿呼唤过爱者。但不止是她
会来临……从柔弱的坟墓里有少女们
会来临而且站立着……因为,我该怎样、
怎样限制被呼唤过的呼唤?沉没者永远
寻求着陆地。——你们孩子们,一个曾经
在此岸被掌握过的东西抵得上许许多多。
不要认为命运会多于童年的密致内容;
你可经常那样赶超被爱者,喘息着,
喘息着,在无缘无故向旷野幸福奔跑一通之后。
眼前生活是壮丽的。连你们也知道,少女们,即使看来
一无所有的你们在沉没——,你们在城市
最邪恶的街巷里溃烂着,或者公开成为
垃圾。因为每人都有一小时,也许不是
完整的一小时,而是两个片刻之间几乎不可
以时间尺度来测量的刹那,那时她也有
一个生存。一切。充满生存的血管。
只是,我们如此轻易地忘地,我们发笑的邻人
既不向我们证实也不妒忌的一切。我们愿意
把这一切显示出来,既然最显见的幸福只有当我们
在内心将它变形时才能让我们认识它。
被爱者啊,除了在内心,世界是不存在的。我们的
生命随着变化而消逝。而且外界越来越小
以致化为乌有。从前有过一座永久房屋的地方,
横亘着某种臆造的建筑,完全属于
想象的产物,仿佛仍然全部耸立在头脑里。
宽广的力量仓库系由时代精神所建成,像它从万物
提取的紧张冲动一样无形。
他不再知道殿堂。我们更其隐蔽地节省着
心灵的这些糜费。是的,在仍然残存一件、
一件曾经被祈祷、一件被侍奉、被跪拜过的
圣物的地方,它坚持下去,像现在这样,一直达到
看不见的境界。
许多人不再觉察它了,他们忽略了这样的优越性,
就是可以在内心用圆柱和雕像把它建筑得更加宏伟!
世界每一次沉闷的转折都有这样一些人被剥夺继承权,
他们既不占有过去,也不占有未来。
因为未来即使近在咫尺,对于人类也很遥远。这一
点不,
应当使我们迷惘;毋宁应当在我们身上加强保持
仍然被认知的形态。这个形态一旦立于人类之间,
它便立于命运那灭绝者之间,立于
不知何所往的事物之间,恰如存在过一样,并将星星
从稳固的天空弯向自身。天使啊,
我还将向你显示这一点,瞧那边!在你的凝视中
它终于站着被拯救了,最后直立起来。
圆柱,塔门,狮身人面兽,大教堂耸然而立的
尖塔,倾圮城市或外国城市的灰色尖塔。
这难道不是奇迹?哦,赞叹吧,天使,因为是我们,
是我们,哦你多么伟大,请告诉人们,是我们能够做
到这一切,我的呼吸
还短得不足以颂扬。看来我们毕竟没有
耽误空间,这些满足愿望的、这些
属于我们的空间。(它们一定大得可怕,
因为我们几千年的情感也没有填满它们。)
但是一座塔楼是大的,不是吗?哦天使,它是的,——
即使和你相比,你也大吗?沙特尔教堂是大的——
而音乐
耸得更高,超过了我们。即使只有
一个慕恋着的少女,孤零零在夜窗旁……
她不也来到了你的膝前吗——?
不要认为,我在求爱。
天使啊,即使我向你求爱!你也不会来。因为我的
呼喊永远充满离去;面对如此强大的
潮流你无法迈进。我的呼喊像
一只伸开的手臂。而它向上张开来
去抓抢的手一直张开在
你面前,有如抵挡和警戒,
高高在上,不可理解。
1922年2月7日,穆佐
第八首
献给鲁道尔夫·卡斯奈尔
生物睁大眼睛注视着
空旷。只有我们的眼睛
仿佛倒过来,将它团团围住
有如陷阱,围住它自由的出口。
外面所有的一切,我们只有从动物的
脸上才知道;因为我们把幼儿
翻来转去,迫使它向后凝视
形体,而不是在动物眼中显得
如此深邃的空旷。免于死亡。
只有我们看得见它;自由的动物
身后是死亡而
身前则是上帝,当它行走时它走
进了永恒,有如奔流的泉水。
我们前面从没有,一天也没有,
纯粹的空间,其中有花朵
无尽地开放着。永远有世界却
从没有不带"不"字的无何有之乡
人们所呼吸的、尽管无限地知悉却并不渴望的
那纯净的、未经监视的气氛。一个人在童年
曾经悄然迷失于这种气氛并被
震醒过来。或者另一个人死了,也是这个样子。
因为人接近死亡便再也见不着死亡
却向外凝视着,也许用巨大的兽眼。
爱者们,如果不是有对方
阻挡了视线,就会接近它并且惊讶……
仿佛由于疏忽而向他们显现
在对方的身后……但没有人
能超越他,于是世界又向他回来。
永远面对创造,我们在它上面
只看见为我们弄暗了的
广阔天地的反映。或者一头哑默的动物
仰望着,安静地把我们一再看穿。
这就叫做命运:面对面,
舍此无它,永远面对面。
从另一方向对我们走来的
那实在动物身上如有
我们这样的意识,它便会拖着我们
跟随它东奔西走。但它的存在对于它
是无尽的,未被理解的,无视
于它的景况,纯洁无瑕有如它的眺望。
我们在哪儿看见未来,它就在那儿看见一切
并在一切中看见自身,并且永远康复。
但是在因戒备而发热的动物身上
是巨大忧郁的重量与惊惶。
因为经常制服我们的一切也
永远附着在它身上,——那是一种回忆,
仿佛人们追求的东西一下子变得
更近了理真切了,无限温柔地
贴近我们。这里一切是距离,
那里曾经是呼吸。同第一故乡相比
第二故乡对他显得不伦不类而又朝不保夕。
哦永远留在将它足月分娩的子宫里的
渺小的生物是多么幸福啊;
哦即使在婚礼上仍然在体内跳跃不停
的蚊蚋是多么欣悦啊:因为子宫就是一切。
请看鸟雀的半信半疑吧,
它几乎从它的出身知道了二者,
仿佛它是一个伊特卢利阿人的灵魂,
从一个以长眠姿势为盖
周围留有空间的死者身上飘逸出来。
一个从子宫诞生却又必须飞翔的
生物是何等狼狈啊。它仿佛恐惧
本身,痉挛穿空而过,宛如一道裂缝
穿过茶杯。蝙蝠的行踪就这样
划破了黄昏的瓷器。
而我们:凝望者,永远,到处,
转向一切,却从不望开去!
它充盈着我们。我们整顿它。它崩溃了。
我们重新整顿它,自己也崩溃了。
谁曾这样旋转过我们,以致我们
不论做什么,都保留
一个离去者的风度?正如他在
再一次让他看见他的整个山谷的
最后山丘上转过身来,停顿着,流连着——,
我们就这样生活着并不断告别。
1922年2月7-8日,穆佐
第九首
如果可以像月桂一样匆匆度过
这一生,为什么要比周围一切绿色
更深暗一些,每片叶子的边缘
还有小小波浪(有如一阵风的微笑)——:为什么
一定要有人性——而且既然躲避命运,
又渴求命运?……
哦,不是因为存在着幸福,
一件眼前损失的仓卒的利益。
不是出于好奇,或者为了心灵的阅历
那是在月桂身上也可能有的……
而是因为身在此时此地就很了不起,因为
此时此地,这倏忽即逝的一切,奇怪地
与我们相关的一切,似乎需要我们。我们,这最易
消逝的。每件事物
只有一次,仅仅一次。一次而已,再没有了。我们也
只有一次。永不再有。但像这样
曾经有过一次,即使只有一次:
曾经来过尘世,似乎是无可挽回的。
于是我们熙来攘往,试图实行它。
试图将它容纳在我们简朴的双手中,
在日益充盈的目光中,在无言的心中。
试图成为它。把它交给谁呢?宁愿
永远保持一切……哎,到另一个关系中去,——
悲哉,又能带去什么呢?不是此时此地慢慢
学会的观照,不是此时此地发生的一切。什么也不是。
那么,是痛苦。那么,首先是处境艰困,
那么,是爱的长久经验,——那么,是
纯粹不可言说的事物。但是后来,
在星辰下面,又该是什么:它们可是更不可言说的。
可漫游者从山边的斜坡上也并没有
带一把土,人人认为不可言说的土,到山谷里来,
而是一句争取到的话,纯洁的话,黄色的和蓝色的
龙胆,我们也许在此时此地,是为了说:房屋,
桥,井,门,罐,果树,窗户,——
充其量:圆柱,塔楼……但要知道,是为了说,
哦为了这样说,犹如事物本身从没有
热切希望存在一样。 缄默的大地之
秘密的诡计,如果它促使相爱者成双成对,
不正是让每一个和每一个在他们的感情中狂喜吗?
门坎:对于两个
相爱者又算得什么,他们会把自己更古老的
门坎一点点踏破,在从前许多人之后
在未来许多人之前……,轻而易举。
此地是可言说者的时间,此地是它的故乡。
说吧承认吧。可以经历的
事物日益消逝,而强迫代替
它们的,则是一桩没有形象的作为。
是表皮下面的作为,一旦行动从内部生长出来
并呈现另样的轮廓,它随时欣然粉碎。
在铁锤之间存在着
我们的心,正如舌头
在牙齿之间,虽然如此,
它仍然继续颂扬。
向天使颂扬世界,不是那不可言说者,你不可能
向他夸耀所感觉到的荣华;在宇宙中,
你更其敏感地感到,你是一个生手。那么让他看看
简单事物,它由一代一代所形成,
作为我们一部分而活在手边和目光中。
向他说说这些事物。他将惊诧不已地站着;恰如你
站在罗马制绳工人或者尼罗河畔制陶工人身旁。
让他看看一件事物可能多么幸福,多么无辜而又属于我们,
甚至悲叹的忧伤又如何纯粹取决于形式,
作为一件事物而服务于人,或者死去成为一件事物,
——到极乐彼岸去躲避提琴。而这些,靠死亡
为生的事物懂得,你在赞美它们;它们空幻无常,
却把最空幻的我们信赖为救星。
希望我们在看不见面的心里把它们完全变
成——哦无空无尽地——我们自己!不管我们到底是谁。
大地,不就是你所希求的吗:看不见地
在我们体内升起?——这不就是你的梦,
一旦变得看不见?大地!看不见!
如果不是变形,你紧迫的命令又是什么呢?
大地,亲爱的,我要你。哦请相信,为了让你赢得我,
已不再需要你的春天,一个春天,
哎哎,仅仅一个就使血液受不了。
我无话可说地听命于你,从远古以来。
你永远是对的,而你神圣的狂想
就是知心的死亡。
看哪,我活着。靠什么?童年和未来都没有
越变越少……额外的生存
在我的心中发源。
1912年2月,杜伊诺;1922年2月9日,穆佐
第十首
愿有朝一日我在严酷审察的终结处
欢呼着颂扬着首肯的天使们。
愿敲得脆响的心之槌没有一只
不是落在柔和的、怀疑的或者
急速的琴弦上。愿我的潸然泪下的颜面
使我容光焕发;愿不引人注目的哭泣
辉耀起来。哦忧伤的夜夜,那时你们于我
何等亲切。愿我没有更卑屈地跪着,无可慰藉的姊妹,
来接纳你们,没有更松散地委身于
你们松散的头发。 我们,挥霍悲痛的人。
我们怎样努力看透那凄惨的时限,试图预见
悲痛是否会结束。可它们竟是
我们用以过冬的叶簇,我们浓暗的常春花,
隐秘岁月的时序之一——,不仅是
时序——,还是地点,居留地,营房,土地,寓所。
然而,悲哉,苦难之城的街巷是何等陌生,
在那虚假的、由于小声为大声淹没而形成的
寂静中,有镀金的喧哗,爆裂的纪念碑,
从铸模空处的铸型中虚张声势而出。
哦,一个天使怎样不留痕迹地践踏着他们的抚慰市场,
市场旁边有现成买到的教堂:干净,
封闭,幻灭,有如星期日的邮局。
但是外面,年市的边缘不断泛着涟漪。
自由的摆荡!热情的潜水人和魔术师!
以及俗艳幸福的人形射击场,那儿
靶子来回摆动发出白铁皮的声响,
如果一个更伶俐者射中它。被喝采声弄昏了头,
他蹒跚前行;因为货摊在击鼓怪叫,
抬徕每个好奇的人。但是对于成年人,
特别值得一看的是,金钱如何繁殖,按照解剖学方式,
不仅仅是为了娱乐:金钱的生殖器,
一切,整个,全过程——,富于教育意义,而且
保证丰饶…………
……哦,可是就在外面,
在最后的板壁后面,贴着"不朽者"的广告,
就是那种苦味的啤酒,只要饮者同时咀嚼出
新鲜的乐趣,它就会对他显出甜味来……,
而在板壁的背面,就在它们后面,一切都是真实的。
孩子们在游戏,情人们在拥抱着,——在旁边,
诚挚地,在稀疏的草地上,还有狗群在撒欢。
青年人被招引得更远;也许他爱了上一个年轻的
悲伤……他跟着她来到了牧场。她说:
远得很。我们住在外面,那一边……。
哪儿?于是青年人
跟随着。他为她的风度所动。肩膀,颈项——,也许
她出身于名门望族。但他离开了她,转过身来,
回首,点头……又有什么意思?她是一个悲伤。
只有年轻的死者,在永久宁静的、
断绝尘缘的最初状态中,
爱慕地追随着她。她在等待
少女们,并和她们交朋友。轻轻向她们展示
她穿戴些什么。痛苦的珍珠和忍耐的
细面纱。——她跟着青年人一起走了
沉默地。
可是在她们所居住的那边,在山谷里,一个较老的悲伤
眷顾着青年人,当他发问时:——她便说,我们曾是
一个大家族,我们是悲伤。父辈们
在大山那边经营着采矿;在人间中间
你有时会发现一块精致的原始哀愁
或者,从古老的火山发现含矿渣的石化的愤怒。
是的,它是从那里来的。我们一度很富有。
于是她轻盈地将他引过悲伤的宽广景色,
向他指示庙堂的圆柱或者那些城堡的
废墟,当年悲伤王侯曾从那里贤明地
统治过国土。向他指示高大的
泪之树和盛开忧愁之花的田野,
(活人把它们只认作温柔的簇叶);
向他指示正在吃草的悲哀的动物,——有时候
一只鸟惊恐地飞走了,笔直飞过它们仰望的视野,
远处是它的孤独叫喊的文字形象。——
晚间她将他引向悲伤家族长辈们的
坟墓,引向神巫们和先知们。
可夜临近了,她们更轻柔地徘徊着,不久
月亮上升了,那警戒着一切的
墓碑浮现出来。对尼罗河畔的那一个有如兄弟,
那巍峨的斯芬克斯——:沉默房室的面容。
于是他们惊愕于加冕的头颅,它永远
沉默地将人脸置于
星斗的天平之上。
他的目光,由于早夭而眩晕,
竟看不见它。但她的凝视
从双冠边缘后面出现,吓走了枭鸟。而枭鸟
以缓慢的下滑姿势沿着脸颊掠过,
那具有最成熟弧形的脸颊,
在两面打开的书页上,以新的
死者听觉微弱地描绘着
不可言述的轮廓。
而更高处是星群。新的星群。苦难国土的星群。
她缓慢地称呼悲伤:"这里,
看哪,看骑士,手杖,而更完满的星象
他们称之为:果实冠冕。然后,更远处,靠近极地:
是摇篮,道路,燃烧的书,玩偶,窗户。
但在南方的天空,纯净得如在一只被祝福的
手掌中,是光辉灿烂的M.
它意味着母亲们……"
但死者必须前行,沉默地将他带到
更古老的悲伤,直至浴照在
月光中的峡谷:
那喜悦之泉。她充满敬畏地
称呼它,说道:"在人们中间
它是一条运载的河流。"
站在山脚下。
于是她拥抱着他,哭泣起来。
他孤单地爬上来,爬到原始苦难之山。
而他的步伐一次也没有从无声的命运发出回响。
但是,如果她在我们、无尽的死者身上唤醒一个比喻,
那么请看,她或许是指空榛树上
下垂的柔荑花,或许意味着
早春时节落在幽暗土壤上的雨水。——
而我们,思考着
上升的幸运,会感受到
当一个幸运降临时
几乎使我们手足无措的情绪。
1912年初,杜伊诺
1913年晚秋至年末,巴黎
1922年2月11日,穆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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