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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转自TROW]火中凤 不错的标题 即使我这样的人偶而也会真心喜欢一本书

已有 912 次阅读2012-3-20 02:59 |个人分类:UNDERWORLD| 图书馆, 巴恩斯, 阅兵式, 脚步声

雷·布雷德伯里,《火中凤》。《华氏451度》的短篇原型。相比长篇的沉重,这个短篇非常轻松诙谐,而且全篇立足点在于《华氏451度》里也用到过的一个优美创意:面临焚书的威胁,读者们靠背书把自己变成“书人”应对。

火中凤
著:雷·布雷德伯里
译:Prayer Savan
原作地址:http://www.docstoc.com/docs/99598706/Bright-Phoenixdoc---Wikispaces

时值2022年,四月的一天。大图书馆门轰然关闭。一声雷鸣。

呵,来了,我想。

有人立在楼梯下,抬头瞪视桌边的我。还是同一套联合军制服,只不及二十年前挺括。是乔纳森•巴恩斯。

他始终气势十足,不可一世。然而这一瞬之间,威严的面具滑落。我想起:他口中滔滔涌出千万篇退伍军人演说;他气喘吁吁,快步走在无尽的阅兵式中,风吹动旗帜猎猎作响;爱国晚宴上,他亲手烹制冷腻的鸡肉配豌豆;……开通与明义还未诞出他脑疆便难产而亡。

眼下,这位乔纳森•巴恩斯大步踏上图书馆主梯。落脚时尽显权势,透出新官上任的威严。梯级吱纽作响,脚步声在广阔的天花板下回荡。想必连他自己也深受震撼,态度竟略显温和。——他来到我桌前,带酒味的温暖吐吸夹杂话语,拂面而至。

“我来这里,是为了书,汤姆。”

我漫不经心,侧身翻了翻索引卡片。“书备好时,我们会联系你。”

“不,”他打断道,“等等——”

“你定了退伍军人补贴手册,要拿去医院发,没错吧?”

“错了,错了,”他大声说,“每一本书,我都要。”

我看着他。

“好吧,可以留一点。”

“一点?”我眨眨眼,躬身翻阅文件,“每位读者每次限借十册。等我查一下……哈,找到了。你二十岁上借书证就过期了。已经三十年啦。”我拿起记录给他看。

巴恩斯双手扶桌,硕大的身子倾过来,遮住半边天。“不要妨碍公务,”他面上变色,呼吸粗重,“秉公行事,何须证件!”

宽敞的石制房间里,远远有一片绿色灯海。随着这低声咆哮,千万篇书页不再翻飞蝶舞。有些书闷声合拢。

看书的人抬起脸,脸上写着安宁。馆内的时空与气象给了他们羚羊的眼睛,而他们就用这眼睛恳求平和寂静。来饮清泉的猛虎总要归去,毋庸置疑。看着他们温和的面庞,回忆泛上心头。过去四十年,我在此生活,劳作,甚至休憩。生命万象蕴藏其间,过往人事沉淀成册,归于平静。无论过去现在,我眼中的图书馆,是一眼凉风习习的洞窟,是一片生生不息的森林。人们走过白日的燥热、求索的痴狂,可以来到绿色书灯荫庇下洗浴身心。白色书页翻转、翻转,微风便从书页悉嗦间漫步开去,为人送爽。人们随即精神焕发,思维与形体重新合一,四肢百骸松快舒畅。他们又能踏入现实狂暴的熔炉,面对烈日,面对暴行,面对无可避免的衰老……与人尽难逃的死亡。我的图书馆迎接过千万蹒跚来客,他们来时饥渴,去时饱足。我眼看迷失的灵魂寻回自己,我眼看觉者入梦,梦者甦醒。大理石圣堂中,寂静写在每一本书上。

“好啊,无须证件,”良久,我应道,“可是,重新注册用不了一会,填张新卡,记得留两个介绍人——”

乔纳森•巴恩斯说:“烧书要什么介绍人!”

“若是烧书,”我说,“手续怕更繁杂。”

“跟我来的都是介绍人。他们在外头。他们在等书。十分危险呐。”

“这种人的确危险。”

“蠢货,不是人,我是说书。危险的是书。我主在上,书里众说纷纭,语焉不详,通篇吵杂让人头大,胡言乱语喋喋不休。我们来了,来简化,来澄清,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我们要——”

“要不要好好聊聊?”我说着,拿起一本德摩斯梯尼,夹在身侧,“我要去吃饭了,一起去吧。”

巴恩斯双眼圆睁。我还没走到门口,他突然想起制服前胸处还挂着银哨。巴恩斯把哨子塞进唇间,吹出刺耳的尖啸。

图书馆大门霍然洞开。一群人喧哗着闯进来,推搡着上了楼梯。他们的制服黑如焦炭。

我开口说话,声音轻柔。

他们吃了一惊,停下脚步。

他们听见我说:“别吵。”

巴恩斯一把攫住我的胳膊。“你要妨碍公务?”

“不,”我说,“我连准入证也不想看。只一条:执行公务期间,请勿喧哗。”

然而刚才那阵脚步仿佛风暴,已惊得不少读者起身望来。我抬手挥了挥,他们随即落座,不再抬头。新来者紧紧束缚在焦炭色制服中,懵然瞪视我的嘴,仿佛听见我说话,却难以置信。巴恩斯一点头,他们轻手轻脚,行动起来。他们走过宽敞的阅览室,抬起一扇扇窗,从书架上取书,动作谨慎非常,低调适度。黄昏暮色中,书飞出窗户,落进庭院。读者依旧静静翻阅,偶尔,黑衣人会皱眉打量读者,然而却也不夺不抢,只管从书架间掠夺。

“很好。”我说。

“好?”巴恩斯问。

“他们很熟练,不用你指挥。随我来,休息一会吧。”

我快步出门,走进黄昏,他只能按捺满胸疑惑,无奈尾随。我们走过草坪。一部巨型便携式地狱已经就位,饥肠辘辘,尽情饱食。黑胖的火炉上有焦油污迹,喷吐火舌:明亮的橘红、淡薄的浅蓝。人们将躁动的群鸟倾入火中。纸鸽疯狂急坠,双翼破碎却仍扑扇不休。它们飞出窗口,撞上地面,结束短暂而耀眼的滑翔,随即浸透汽油,投入火的咽喉。我们走过这幅怵目惊心,然而不失色彩斑斓的图景,巴恩斯若有所思。

“有趣。这时候……应该有人聚集,有人抗议。然而眼下……无人问津。你怎么看?”

我走远了。他只得小跑跟上。


街对面的小咖啡馆里,我们在桌边坐下。巴恩斯莫名其妙,一时无名火起,大喝道:“服务员!快点!我有工作,赶时间!”

咖啡馆老板沃特慢慢踱过来,拿来几分菜单。纸页老旧,边缘残破如遭狗啃。沃特看看我。我眨眨眼。

于是沃特转头去看乔纳森•巴恩斯。

只听咖啡馆老板说道“‘来与我同住,为我所爱;看万般喜乐,纷至沓来。’1”

“什么?”乔纳森•巴恩斯困惑地挤挤眼。

“‘叫我以实玛利吧。’2”沃特答道。

“以实玛利,”我说,“先来两杯咖啡。”

沃特端来咖啡。

“‘老虎!老虎!火一样辉煌,烧穿了黑夜的森林和草莽。’3”

他说完,转身漫步走去。巴恩斯瞪视他的背影。“这人怎么了?有病?”

我说:“他没事。继续吧。刚才你在图书馆说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巴恩斯反问,“老天在上,你们就喜欢琢磨‘意思’。好吧,我就给你说明白。这是一次宏观试验。这个镇子是试点。若是烧书奏效,便有价值推广。不,不是什么都烧。你也看见了,我的人集中在特定区域,只清理部分条目。预计焚毁比例约为49.2%。我们稍后会向最高政府委员会汇报行动成效……”

“精彩。”我说道。

巴恩斯投来狐疑的一瞥。“你怎么这么高兴?”

“图书馆员都会发愁:屋子太小书太多。多谢阁下仗义援手。”

“你现在……该害怕才是。”

“有什么好怕?从小到大,扫大街的见多了。”

“什么?”

“点火,焚烧。扫大街的都做这活。”

“混帐!面对伊利诺伊州绿镇审查总长,怎敢出言不逊!”

另一个侍者端来热腾腾的咖啡壶。

“你好,济慈。”我说。

“‘雾气洋溢、果实圆熟的秋。'4”侍者说。

“济慈?”审查总长大人说,“他肯定不叫济慈。”

“可不是,”我说,“我真傻,这是家希腊店。对不对,柏拉图?”

侍者边为我满杯边道:“‘人们总要有个领头人,置于自己之上,极力推崇他的威望……僭主政治来源于此,别无其他。最开始,僭主总以保护人的身份出现。'5”

巴恩斯倾身向前,眯眼打量侍者,后者不为所动。巴恩斯无奈,拼命往咖啡上吹气。“我看,我们的行动纲领特别简单,仿佛一加一等于二……”

侍者插话道:“‘会思辨的数学家属我毕生罕见。'6”

“妈的!”巴恩斯的杯子重重落在桌上。“闭嘴!我们喝我们的,你,滚开!济慈、柏拉图……霍德里奇,对,你叫霍德里奇,我想起来了!装神弄鬼,搞什么名堂!”

“好玩罢了,”我说,“这是奇喻的修辞手法。”

“好玩个屁,去你的奇喻。你自己待着吧,这里都是疯子!我不奉陪!”巴恩斯端起咖啡,当着老板和侍者的面一饮而尽。他们两人,还有我,一齐看着他。街对面,那怪物胸中的烈焰依旧猎猎燃烧。这许多无声的目光令巴恩斯颇不自在。他僵在原地,空杯在手,下巴挂着一缕褐迹。“为什么!你们怎么不反抗?为什么不冲我来!”

“我在反抗。”我说这,从胳膊下取出那本德摩斯梯尼的书,撕下一页,让巴恩斯看了,把它卷成长条,仿佛哈瓦那雪茄。我点燃纸页,吹上口气,说:“‘人或可逃避诸般灾厄,唯一桩不可免:往往有人希图抹销其存在,消灭其类。’”

巴恩斯站起来,一声怒吼。审查总长大人夺走“雪茄”,扔在地上,一脚踩灭,随即夺门而出,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这次,轮到我跟上。

一位老人在咖啡馆门口,正要迈步进来。巴恩斯和他撞了满怀,老人险些摔倒。我扶住他胳膊。

“爱因斯坦教授。”我说。

“莎士比亚先生。”他答。

巴恩斯拔腿就逃。


我在图书馆边的草地上找到他。古老优美的建筑,衬着黑影幢幢。黑衣人举手投足无不透着烟火味。纸页如鸽,中枪,死亡,随即被黑衣者收割。窗口处书落如坠星,本是羽白,又被秋色染成金银斑驳。但死亡的舞曲轻柔静默,几近平和。默剧继续。巴恩斯站在草地上,喉中尖啸嘶吼,然而声音阻断在牙关,驻留在舌尖,停顿在双唇,消散在脸侧。没有人听见。只是那吼哮从一双癫狂的眼眸中喷薄而出,在紧握的双拳中萦绕。只见他脸色阴晴不定,时而苍白,看见我时又转赤红。不,不止是我,——还有我身后的咖啡馆、咖啡馆老板……恐怖的侍者依旧冲他热情挥手。草坪上的地狱魔王饕餮依旧,火星燎烤绿草,仿佛一轮金红落日。巴恩斯直勾勾地望向炉心。

“喂,你们呀。”我自自在在地冲那边大声说,黑衣人闻声停下手中的工作。“本市有规定,九点整必须闭馆。之前要做完哦。违法可不妙。——啊,晚安,林肯先生。”

“八十又七年 。7”一位路过的先生回道。

“林肯?”审查总长缓缓转过身来,“那人叫鲍曼!查理•鲍曼!嘿,别装傻,查理,回来!查理!查理!”

可是,那人转眼已经走远。车辆经过我们身旁。焚烧继续。不时有人向我招呼,我也不断作答。有人被唤作“坡先生!”有时仅是一句致意。呵,那位身材矮小,面目模糊的陌生人,他被称为弗洛伊德……我高高兴兴地叫出每一个名字,他们一一回应。巴恩斯仿佛利箭穿心,浑身发抖。只见魁梧的身子瑟缩下去。火焰与愤怒腐蚀他的生命,生命就从这蚀洞中缓缓流逝。然而,火的闹剧无声持续,依旧无人驻足。

突然,毫无征兆地,巴恩斯阖上双眼,咧开嘴,深吸一口气,吼出一声:“够了!”

窗口的人一齐住手,不再往下倒书。

“别急啊,”我说,“还没闭馆呢。”

“闭馆了!所有人!出去!”一对黑洞吞噬了乔纳森•巴恩斯的眼睛。黑洞向幽暗中无限延伸。他攫住空气,向下一挥手。所有拉窗乖乖坠回原位,叩响窗棱,仿佛铡刀落下。

黑衣人莫名其妙,走下楼梯,走出楼外。

“审查总长大人,请明天再来收尾。敬请保持肃静,遵守规矩才好。”我把图书馆钥匙放进他手心,他不愿拿,我只得帮他合上五指。

审查总长用一双黑洞眼睛扫视,向空无中撒网。但我没被网中。

“这……这……多长时间了?”

“什么?”

“这……那……这些人。”

他筋疲力尽,甚至无法向“这些人”点一点头。咖啡馆,来往车辆,静静的读者走下温暖的图书馆楼。人们点头彼此致意,走进冰冷的黑暗。一人,众人,皆为至交。巴恩斯盲人般僵滞的目光扫向我的脸,落入一潭死水。麻痹的舌头挣扎着,送出一句话:“你们真以为能耍得了我?我?我!”

我不答话。

“你们怎么知道,我敢烧书,就不敢烧人?”

我不答话。

我把他独自留给夜色。

馆内,我为一批读者办完借书手续。夜色深沉,暗影遍地。巨大的恶魔喷吐浓烟。春草之间,火早已死灭。审查总长站在那儿,仿佛泥塑石雕。他的手下开车走了。突然,巴恩斯手一扬,一块闪亮的东西飞快击中图书馆玻璃大门。焚化炉推走了,他也转过身,随之离去。只见那巨大的骨灰罐一路拖曳着裹尸布般的烟气。烟如黑纱,悬停片刻,旋即消散。

我静坐聆听。

远远的,房间里,温柔的灯光遮遮掩掩地投下来。页页悉唆,如秋叶飘落,十分美妙;吐吸轻柔,无限渺远。手的动作,戒指的反光,眼眸中灵狐般的智慧闪亮。夜行的航者从半空的书架间破浪而过。光滑如瓷器的和睦之中,洗手池水流滴注,汇成一片寂静辽远的汪洋。我的伙伴,我的朋友,一位又一位,一人又一人,经过凉爽的大理石,莹绿的桌灯,走进黑夜之中。这黑夜,美好得超出一切想象。

“让他们来吧。我们已有准备,不是吗?”

老人握住我的手。“豺狼必与羔羊共居,豹子与幼儿同卧;牛犊、幼狮并肥畜同群。8”

我们拾级而下。

“晚安,以赛亚。”我说。

“苏格拉底先生,晚安。”他回。

于是,两人各自分别。在黑暗中,行自己的路。



1. 引文为英国诗人克里斯托弗•马洛《多情牧羊人致爱人》一诗开头两行。
2. 引文为美国作家赫曼•梅尔维尔小说《白鲸记》开篇句。
3. 引文为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老虎》一诗开头两行,本文采用卞之琳译本。
4. 引文为英国诗人约翰•济慈《秋颂》一诗开头第一句,本文采用查良铮译本。
5. 引文来自柏拉图著作《理想国》第八卷。
6. 引文来自柏拉图著作《理想国》第七卷。
7. 引文来自林肯《葛底斯堡演讲》。
8. 引文来自圣经《以赛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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