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兩個人笑著去逛街，結果一個哭著跑走？」

 

年輕女子坐在咖啡座上，笑看著對方遞上的照片。「就照到這樣嗎？這個女孩子和方思瑤是什麼關係？」

 

「她叫鍾珊妮，是方思瑤的小姑，鍾偉哲的妹妹。」

 

「方思瑤的小姑？這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她，方思瑤把她藏這麼久，真不簡單。」女子笑起來的語氣有幾分嘲弄，漫不經心的開了口。「方思瑤一向最偽善最做作，這種把人氣哭的狀況實在太少見了……方思瑤很重視她。」

 

雖然對於這種跳躍思考感到驚訝，但男子只負責拿錢辦事，對於事主的想法無法多加置喙。「小姐，那接下來……」

 

「你的錢我會轉到戶頭去，從今天起你不用再跟監方思瑤。」女子揚起尖薄的笑意。「接下來，我要親自上場了！」

 

「展裕，我們一定得來這裡看錶嗎？」隨著展裕走進百貨公司，前幾天難堪的記憶又浮現在珊妮腦海，無奈展裕興致勃勃，硬是拉她到專櫃前面。

 

「我要是能買下一只Breguet或Vacheron Constantin該有多好？」展裕貼著櫥窗，不斷贊嘆著眼前各式的名牌錶。「我就算三、四年不吃飯，還是買不起它們……」

 

珊妮知道展裕的興趣是看錶，還有假日到飯店去吃一頓豐盛的饗宴，平時她都可以配合，但最近實在沒有這個心情──珊妮下意識地拉緊脖子上的圍巾。

 

忽然一陣輕快的女聲從兩人身後響起：「小姐，麻煩幫我把櫃子裡最貴的那只錶包起來。」

 

褐金色的短髮隨著走路姿態飛揚，眼前的女子看起來如此年輕，卻出手闊綽，一張信用卡直接遞到專櫃小姐面前，珊妮也不由得好奇的看了下對方。

 

這個年輕女子身量不高，五官卻極為亮眼，類似螢光幕上數位女星的綜合版，舉止投足間更散發股凌厲氣勢，眼也不眨便買下百萬名錶。女子似乎感受到他們的注視，也轉過頭來。

 

「你們也想要這只錶？」女子亮了亮手中提袋。「抱歉，我先買囉！否則讓你們看個三年五年也買不起吧？」

 

「妳這個！」展裕氣得想衝上前找女子理論，卻被珊妮拉住。女子對著兩人嘲弄似的笑了笑，瀟灑離去。

 

「有什麼了不起的！等我做到了總醫師，這種錶我要買多少都可以！」展裕仍然氣憤，姍妮只得拉著他往另個方向走，但展裕一個揮手，差點撥掉珊妮的圍巾，珊妮趕忙打掉展裕的手。

 

「妳怎麼了？」展裕狐疑的問道。

 

「我……我最近有些感冒不能吹風，所以才圍圍巾。」珊妮臉色看似如常，心中卻是波濤暗湧：真是好樣的，鍾珊妮！現在妳也學會說謊了！

 

幸好展裕的注意力仍放在剛才的風波上，未注意到珊妮忽晴忽陰的臉色，和一隻手緊緊拉住圍巾，彷彿在保護什麼的動作。

 

 

「一般而言，我們人體會有自動防衛機制，不光是指生理，心理上同樣會有。」思瑤對著眼前病患侃侃而談。「當有人意圖攻擊我們，我們會下意識閃開，甚至試圖反擊；同樣的，若是有人碰觸到我們心中的癥結點，我們也會想保護自己，不管是像刺蝟一樣以言語回擊，或是展現和截然不同的態度，這都屬於正常行為。」

 

「所以徐小姐妳不用認為自己有什麼心理疾病，現代人心底都藏著許多壓力，妳只是在當下的反應比較激烈，做出失措的舉動。試著和自己心靈深處對話，和內在的自己好好相處，肯定它認同它，讓妳和另一個自己能夠慢慢的融合。」

 

方思瑤看完診後只感到渾身疲憊，看穿別人心靈是件很簡單的事，但當事情落在自己頭上時，她永遠無法這麼輕鬆。

 

前幾天珊妮一定嚇到了吧？她當時怎麼會這麼衝動？那是內在的另一個自己瞬間佔了上風，嫉妒、憤恨、厭惡等各種負面情緒化成了有形的爪，壓制住原本善良的「我」，也狠狠控制住珊妮。

 

可是她無法否認那個霸道、充滿破壞性的靈魂也是她方思瑤，若不是看見珊妮的眼淚，那負面的自己不會退縮，恐怕……

 

但是，她愛珊妮嗎？方思瑤終於在十年後首次糾結這個問題。

 

方思瑤靜下心來，動著筆在紙上沙沙寫著。

 

以心理學來分析，珊妮代表的是她十年前的時光，所以她對以前的時光充滿眷戀。而小套房象徵封閉、無法自由進出的狀態，她潛意識裡希望這段時光是靜止的，是故當她聽見柯展裕要搬進小套房時，她才會控制不住情緒。但為什麼她要採取這麼激烈也等同於破壞的方式對待珊妮？

 

原子筆突兀的在紙上割出一道裂痕，方思瑤重重的吐出一口氣。所以，她該去問內心那一個扭曲的自己嗎？而她，真的敢問嗎？

 

電話忽然響起，打斷了思瑤的思考。思瑤接起後，聽到院長的聲音。「思瑤，麻煩妳現在來我辦公室一趟。」

 

濟仁醫院的董事長兼院長金濟仁，是思瑤的舅舅。回美國治療得差不多後，有天舅舅忽然打電話給她，希望她回台灣幫忙，幾經考慮後她點頭答應，而舅舅也真 的放手讓她做事。

 

進了辦公室，思瑤便看見舅舅負手觀賞著牆上壁畫，見著是她，不苟言笑的臉龐才有了幾許溫暖。

 

「思瑤妳來了？」

 

「董事長你找我什麼事？」

 

「有一件事情想和妳商量。」金濟仁坐上沙發，思瑤也才跟著坐下。「有關行政管理部主任的空缺，妳有打算了嗎？」

 

聽到舅舅這樣問，思瑤心裡已然有底。「我心中還沒有適合人選，舅舅已經有想法了嗎？」

 

金濟仁乾咳一聲，說道：「這個缺，我打算讓佩佩來做。」

 

「佩佩要回來了嗎？」思瑤詫異出聲。

 

金濟仁點頭。「佩佩也該學習接管醫院事務了，這次她也主動向我請纓，到時候要麻煩妳多照顧她一下。」

 

思瑤應了聲好，離開辦公室後卻是眉頭緊皺。

 

 

這次濟仁醫院又有一波新的人事調動，選在醫學會議中心公布。不同於上次副院長方思瑤上任時的低調，似乎暗示濟仁醫院進入正式的改弦易轍。

 

由於只有主治醫師級別以上的醫生才能參加這次會議，對於基層的護理工作影響不大，醫院裡的運作仍然如常。只是珊妮注意到展裕仍不時張望著會議廳，眼神裡流露出渴望。

 

就在這時，一陣高跟鞋聲躂躂響起，竟有人直接朝著已進行到一半的會議廳走去，恰好在附近的珊妮連忙制止。「小姐，會議廳正在進行重要會議……」

 

「我知道。」語氣裡對於珊妮的阻擋有些不耐。

 

對方一個順手摘下墨鏡，珊妮先是覺得有些眼熟，進而發現這不是前幾日在百貨公司遇見的年輕女孩？

 

「說真的，我沒空理妳，現在所有人在等我。如果妳怕我是來鬧場，那就送我進去？」女子單手轉著墨鏡挑釁看她，美麗的臉孔盡寫滿桀鷔不馴。

 

「小姐……」

 

「──珊妮沒關係，我送她進去！」展裕此時跳了出來，一雙眼睛直看著這名不速之客。

 

女子瞄了一眼名牌，笑了起來。「原來你就是柯展裕？」笑聲裡卻帶著鄙夷和不屑。

 

展裕漲紅了臉，徑自開了會議門引人走了進去。

 

 

會議廳大門一打開，坐在台上神情略帶焦慮的金濟仁頓時臉色和緩，正主持會議的方思瑤瞥見來人，輕輕放慢語氣說道：「現在就讓我們歡迎行政管理部的新任主任──金佩芳。」

 

將墨鏡插在口袋上，金佩芳拋下了目瞪口呆的柯展裕，如走台步般登上台，見方思瑤伸出手不但沒回握，還挑釁似地揚起嘴角，便落落大方的轉身面對台下眾醫師。「大家好，我就是金佩芳，也是直接面對各位的管理部主任。以後各位有問題請直接找我，想找院長和副院長越權上訴的人可是拿不到我的簽名照……」

 

坐在一旁的方思瑤表情未變，眼神卻漸漸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