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數年,行經西丘時再也未見當年的仙子,醫者倒是見過仙子口中的兄長。
「我已當做沒有這名小妹,妳也不用再提及她。」
如之前所聞,這位兄長是莊重而嚴肅的藍,醫者竟不合時宜的笑了起來,復又感到深深的寂寞。
站在西丘上,剩她一人企足而盼。夜風習習,眼前的藍混沌而蒼茫,只剩遠方一點餘光,『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莫若此景。見月如人,不知誰人有幸將纖纖盈月摘下,『還寢夢佳期』?
當醫者以為自己已失去愈多,捨掉了白色紅色等一眾色彩後,藍色信箋款款而至,展於手上成了一隻引領思念的紙鶴,「弄玉河羿遙居」短短六字是其飛翔的翅膀。
她溯河而上,藍色柔波輕淺,金琖銀臺溢滿兩岸,這是一種自戀的花,總是垂首河畔欣賞自己的美貌,號稱是『凌波仙子』,倒也和她挺相符的。
「妳來了。」
她覺得眼前這抹藍比以往憂鬱得多,眉眼間卻多了成熟的風情。「什麼時候,妳才能改改任性的個性?竟要一個忙碌的大夫千里跋涉至此。」
「大夫,這次我是真的要請妳看病。」將人引領進屋,只見小床上躺著一名足歲女嬰,眉眼未開,卻已經酷肖其母。
「這是……妳的女兒?」事態如此明顯,醫者還是有些不敢確信。
「她最近進食有些少,妳幫忙看看是怎麼回事?」
「……這就是叫人千里迢迢趕來的原因?」
忙裡忙外數個時辰,叮嚀了不少內外良方,方坐下,仙子便輕輕開口道:「等下他就回來了。」
「妳的丈夫?」
「不,是我如今所愛的人。」仙子笑得淡然。「他想建立一方淨土,在那處沒有紛爭只有安樂,我要同他一起前往。」
聽到這理想,醫者笑得諷刺。「他能接受這個孩子嗎?」
「他不能嗎?」
她看著仙子決絕的神情,因風霜而略微削瘦的臉龐有股淒烈之美,就算將海浪困進了淺河裡,前者依然不會放棄翻騰吧?
東去千里汪洋,又西至無盡天涯,如此奔波流落又披上一身攻訐。良久,她輕嘆問一聲:
「值得嗎?」
仙子望向前方的弄玉河,空藍的水光映成深不見底的幽井。乍看下那瞳眸是沒情緒的,千年如一日的古井,唯有笑的當下,眼神裡會不自禁的帶著隱隱寂寞,不是很深、卻又遺憾的寂寞。「我只是順著我的心,如是而已。」
她們的相聚總是須臾,分離卻是長遠。
醫者斷斷續續聽聞對方的消息,仙子之名仍被眾人捧之如月,聽說在那片安樂的淨土上,書生、劍客和一國天子皆追逐著她。但閉上眼,醫者可以想像得到,仙子日益深鑿的愁容。
她是海浪,海浪只是單純地固執地無悔撲向既定方向。
因為女人而維繫的和平十分薄弱,並不是說女子不能實現平靖天下的願望,而是這名女子所要的淨土只有微微一角,給她廣袤又有何用?
於是她追逐她想要的,只得承載她不能承載的,任人將自己的名字等同於紅顏禍水,任人提及時皆得而啐之。
據說後來,劍客在羿遙居與仙子重逢,拔劍怒向,斫斬了河畔無數草木,其中水仙亦隨之凋落。
──雖然只散去青絲,醫者卻已預見了仙子最後的結局。
醫者始終認為,仙子不是死於任何的風刀霜劍,而是死於自己的愛情。她是固執的海浪,總要擁抱險峻的礁岸,就算因此傷痕累累也義無反顧。
「值得嗎?」
她在仙子的墓前輕輕問著。她沒有流淚,那只是衣裳過於天藍而淬下的淚水,她挑了一條青綃繫在墓碑上,顏色深邃憂鬱,像她們那天一起看的海。
「妳知道嗎?妳最適合紅色,就像雪地裡在枝頭上傾力綻開的紅梅,足以燃燒蒼白的大地。為什麼要執著藍色呢?」
她還記得,初在陽光下見到的她,笑起來比日輪更燦爛。「所以,為什麼不多笑一下?」
當醫者離開時,青綃被風捲上天際,彷彿是美人面上倒流的一顆淚痣。
天是藍的,海是藍的。
藍色,其實是最悲傷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