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中的百合] 诱骗:《思慕雪的热带鱼》与日本“百合”浪漫漫画在英语界的接受情况
本帖最后由 kjzdhm 于 2025-12-20 22:29 编辑又是英语论文的翻译。原标题是 Baited: A Tropical Fish Yearns for Snow and the Anglophone Reception of Japanese Yuri Romance Manga,今年7月新鲜发出,全文 → https://www.jprstudies.org/2025/ ... yuri-romance-manga/
“bait”(本身指吸引猎物用的诱饵,这里译为“诱骗”)在英语界常用来批评“在宣传策略上试图吸引非性典范观众,但却为了不丧失主流观众/回避审查种种原因,而不明确对非性典范存在表示肯定”的娱乐企划。熟悉英语界百合迷语境的友友应该知道,嗯京吹高黄就经常被作为一个典型的“bait”来批评。而另一个被视作诱骗范例就是标题中也曾引起一番争论的《思慕雪的热带鱼》,可参考【11/11更新辟谣/萩埜老师过往作品/驳斥节奏】关于所谓“作者自己都说热带鱼不是百合”的前因后果简述https://bbs.yamibo.com/forum.php ... 1739&fromuid=331186 (出处: 百合会) 。英语圈这种对于“明确的(同性)爱情宣告”的期待显然与我(以及背景类似的同好)这种向来是被“百合”的复杂不定性所吸引的口味产生了冲突,为后者津津乐道的“不去定义这段关系”在前者看来则是烫手山芋,不得不引发对创作者和受众立场的质疑。这篇论文就着眼于这种矛盾,剖析了这背后的跨文化差异,在点明英语圈警惕对非性典范身份的抹除这一合理动机的同时也回顾了启发了日漫“百合”的模糊特质的历史背景。一千个百合迷心中有一千个“百合”的解法,抑或“百合”本身就是一种不可解之物?希望本论文能展现不同个体的视角是如何为其背景所影响,这一对多元共存至关重要的道理。
依旧由于太长了(预估可能90分钟以上阅读时间)所以摘录一些片段,全译文见:https://mp.weixin.qq.com/s/-phpMb7PaxE_S1Su9jr39Q。对类似资料感兴趣的也欢迎来跟同好们建的Q群(984301423)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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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通过考察被翻译成英语的“百合”漫画作品及其线上粉丝社群的回应方式,探讨英语圈对“百合”漫画的接受史。对该类型的分析基于一个语料库:2007 年至 2024 年间出版的、共 220 册被译介为英文的日本“百合”漫画。文中所有引文均出自这些英译版本,因为它们代表了英语圈读者最有可能接触到的文本形态。从这些回应可以看出,英语圈迷群通常将“百合”理解为一种 LGBT+ 媒介,并以评价西方 lesbian 小说的同样标准来衡量它。然而,正如本文将要论证的,“百合”与 “lesbian爱情(romance)“ 的概念并不能简单地互换。英语圈“百合”同好社群中大量出现的失落情绪,源于西方与日本在呈现女性之间同性亲密关系(same-sex intimacy between women)方面的媒介传统之间的张力,这也使该类型成为研究酷儿恋爱媒介跨文化接受状况的重要案例。
关于“百合”的批评性写作,多可被理解为倾向于“跨文化式”或“同化式”两种路径之一。Rika Takashima(高嶋リカ)在其文章《日本:“百合”栽培的肥沃土壤》(Japan: Fertile Ground for the Cultivation of Yuri)(2014)中,将“百合”描述为一种内在上属于日本的形式,紧密关联于日本文化史的特定语境。Takashima 写道:“美国人之所以能够接受百合,是因为彵们将其视为日本文化的产物;而在日本以外创作的百合作品,则不会获得同样看法。”类似地,Ka Yi Yeung 在其 2017 年硕士论文《另类的性表现/亲密?——中国语境下的百合迷社区》(Alternative Sexualities/Intimacies? Yuri Fans Community in the Chinese Context)中考察了中国“百合”迷群如何正是因为该类型所提供的、独特的同性亲密关系模式而珍视“百合”,因为这一模式同时提供了对中国社会的异性恋规范结构、以及中国拉拉(lesbian)亚文化规范的替代方案。与此同时,Katherine Hanson、Ana Valens、Natalie Fugate 与 Erica Friedman 的研究则采取了“同化式”立场,从“百合”是否成功再现她们所理解的、真实的 “lesbian identity” 来评估这一类型。正如我将要讨论的,这种分歧同样体现在西方“百合”迷群之中,而上述作者中的许多人本身也正是该迷群的积极参与者。
Maser 在讨论“百合”翻译时指出,“无处不在的日语词 suki すき——可以表示‘喜欢’、‘爱’或‘关心’——可能带来翻译上的挑战”(“Translated” 161)。当一个女孩对另一个女孩说她 suki她时,这句话可以理解为从友情肯定到浪漫爱情告白的任何含义——尤其是早期的“百合”漫画,通常很少尝试去明确这种歧义(Maser, “Beautiful” 25;Yeung 3)。例如,在《玛利亚的凝望》中,每个故事都围绕女孩之间的关系展开,其中大部分发生在虚构的天主教女子学校的 Class S 风格关系背景下:女主角们牵手、约会,有时甚至接吻,但故事从未明确说明她们中是否有自认“lesbian情侣”或是否有涉及性关系。同样地,《Voiceful》(2006)以一个典型的模糊告白作为高潮:
“Hina……你……喜欢我吗?”
“是的。我很喜欢你,Kanae。”
当天……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亲近了许多。(Nawoko,省略号原文如此)
这段对话可以被解读为相互吸引的告白,标志着一段 lesbian 关系的开始(其中“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亲近了许多”可视作性行为的委婉说法),但也可以理解为单纯的友情肯定。关键在于,故事的情感逻辑——Hina亲爱的姐妹因父亲的虐待而离去,Kanae 帮助 Hina 面对后者的悲伤——与这两种解读同样契合。在百合的类型惯例中,Hina 和 Kanae 相爱这一事实,比这种爱具体通过何种形式表现出来更为重要。
Friedman 指出,西方的 “百合” 迷群是在相对隔绝于日本本土 “百合” 文化的情况下发展起来的,这意味着西方读者往往是在缺乏对其生成传统的了解的前提下接触这些作品的(Friedman, By Your Side 178)。正如 Valens 与 Fanasca 所指出的,在西方,被翻译引进的 “百合” 漫画往往被归类并营销为 “LGBT fiction”,因此,许多英语圈读者在阅读时,会带着关于酷儿再现的期待,而这些期待与作为一种类型的 “百合” 的惯例之间存在张力(Valens;Fanasca, “Perspectives” 154)。现代西方 LGBT 文学通常被理解为天然具有政治性,而 “百合” 则几乎是一个完全去政治化的类型,其中女性之间的爱通常被描绘为一种私人事务,并不构成对政治现状的任何挑战;因此,正如 Maser 所指出的,它在历史上与日本现实中的 lesbian 社群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高度暧昧的关系(Maser, “Beautiful” 153–56)。Friedman 多次将 “百合” 描述为“没有 lesbian 身份的 lesbian 内容”(By Your Side 20, 96, 200),而这种缺席常常被那些希望“酷儿角色能够更公开地成为酷儿”的读者视为一种缺陷,彵们也因此批评该类型缺乏对同性恋权利政治的明确介入(Friedman, By Your Side 225;亦参见 Maser, “Beautiful” 159;Altmann 27)。
大约十年前,当 “百合” 漫画开始被定期译介为英文时,Takashima 已指出,英语圈的 “百合” 读者与日本本土读者在偏好上存在差异:
我怀疑这里的年轻读者中,很少有人是抱着与日本百合迷相同的期待、去寻找那种以柏拉图式关系为核心的作品。相反,更直白地描绘可爱的女孩彼此亲热的作品,才是推动该类型在海外流行的动力。在一个高度重视多样性的社会中,那些将角色的 lesbian 关系纳入潜台词层面的故事,可能会被视为具有排他性甚至歧视性。(Takashima)
Takashima 在此准确预见的,是许多英语圈读者对那些将主角关系保持在暧昧的或未明言状态的 “百合” 作品所表现出的不满,这也导致了大量诸如“求推荐:完全没有任何暧昧性(译注:指ambiguity那个暧昧不是谈情说爱那个暧昧)的作品”之类的请求(Thainen)。当面对主角始终未从“仅仅是朋友”明确转变为正式的恋爱和/或性关系的 “百合” 系列时,这类读者往往会表达出被“欺骗”或“误导”的感受。如前所述,r/yuri_manga 与 r/yurimemes 等迷群社群将此类叙事称为“百合诱骗”(yuri bait),借此类比一种常见的指控:即认为诸如《邪恶力量》(Supernatural, 2005–2020)之类的电视剧通过暗示男性主角之间的酷儿情感,却从未在银幕上明确确认,从而进行所谓的“酷儿诱骗”(queerbaiting)(Woods and Hardman 584)。
正如我此前所讨论的那样,当以传统日本”百合“媒介的规范作为参照时,这种区分本身就显得并不那么重要。这一点在诸如《Éclair》(2016–2020)这样的”百合“选集中体现得尤为清楚:在其中,描写初中女生与同班同学建立友谊的故事,与描写成年女性之间性关系的故事并置出现,并且都被呈现为”百合“之爱的同样正当的表现形式。对于像《双人部屋》(ふたりべや Futaribeya, 2015–2023)这样的百合作品来说,“她们究竟是朋友,还是恋人?”这一问题本身就不成立。作品中的女主角之间共享一种”百合“式的关系,其特征是相互的情感依附(她们形影不离)以及身体上的亲密(她们同床而眠),但这种关系并不必然以“交往”或相互的性吸引为前提。然而,英语圈观众往往对这类叙事表现出不耐烦,除非作品中的主角能够被归入某种已经被明确分类的酷儿身份范畴之中,例如“无恋无性(aroace)”或“无性吸引(asexual)”(NishikigiTakina)。
然而,这些讨论中的许多论点也依赖于这样一个假设:友情(friendship)与爱情(romance)的区别是(或应该是)明确的,并且作者“应该知道爱情和友谊的区别”。“如果我在写一些愚蠢的柏拉图式友谊,我不会让她们脸红或不断晕眩,因为她们觉得对方美丽又可爱……” ‘Puzzleheaded_Gap_19’写道。“如果你从这个角度看,那简直变态到极点。我敢肯定我的闺蜜会觉得我变态、恶心,如果我对她这样做,同时告诉她‘别管盯着看、脸红、跟踪、触碰、不断写信以及其他一切,因为我对你的爱是特么柏拉图式的!’”(Puzzleheaded_Gap_19,2022 年 4 月 24 日)。这些评论表明了评论者希望严格区分同性社交友情(homosocial friendship)与同性恋爱情(homosexual romance):在后者情境下可接受的行为——凝视、脸红、触碰——在前者情境中就变成了“变态透顶”,是“一个好色和恶心的人”的行为。在这一范式下,让天野和帆波的关系保持模糊不仅令人沮丧,而且在道德上也被视为不可接受;如果她们希望继续表现出“最gay的行为”和“gay得不要不要的”,那么就有责任尽快澄清她们关系的性质。
20 世纪 90 年代初,Gregory Pflugfelder 采访了数位日本女子,请她们回忆自己在 20 世纪 20 年代作为女学生时的 S 关系。在描述其研究发现时,他写道:
在她们的记忆中,历经半个多世纪后最为留存的,似乎是一种青春的热情感,以及情感上的丰饶。我常常为这些女子的坦率——有时甚至是清晰可感的愉悦——所触动:她们在毕业后结婚,如今已有子女乃至孙辈,却依然乐于分享自己关于“S”的个人回忆;而这一现象,即便在她们当年的时代,就已经开始被性科学家等人指责为“同性之爱”。这种认知上的落差,提醒我们:成年权威对女学生经验本身、以及其日后记忆的塑造能力其实相当有限;而外来者的话语,也永远无法完全捕捉“S”对其参与者而言所具有的意义。(Pflugfelder 175)
或许,隔着这样的历史距离,我们确实已无法完整重建战前“S关系”文化的情感世界;现代“百合”媒介充其量只能对其作出不完美的映照。但正是这种关于“女学生记忆”的“情感丰饶性”,成为“百合”漫画最为擅长传达之处。由于以静止画面构成,其叙事建立在一个个情感强度极高的瞬间之上:某个女孩转身,看见同班同学从窗边向她抛下鲜花的那一刻;在昏暗的教室里,为取暖而依偎在一起的那一刻;或是在夏日祭典上,烟火乍然绽放之际,伸手牵住对方的那一刻。百合所形成的视觉语汇——极端的特写、大眼睛、旋转的裙摆、盛开的百合花、随风飘动的发丝——构成了一整套用以传达这些瞬间情感力量的工具,并由此将关于“S”之于其参与者究竟意味着什么的某种感受,传递给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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